第五章: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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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剛蒙蒙亮。
    李家的氣氛,與昨日的劍拔弩張截然不同,轉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混雜著期待與不安的寧靜。
    李大山今天破天荒地沒有去廠裏上早班,而是請了假。他坐在飯桌的主位上,一言不發,一口一口地喝著碗裏的小米粥,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卻時不時地瞟向兒子的房門,仿佛那扇門後藏著一個即將引爆的定時炸彈。
    張桂英則在廚房和客廳之間來回忙碌,一會兒給兒子碗裏添個荷包蛋,一會兒又問他粥夠不夠燙。那份小心翼翼的殷勤,和藏不住的焦慮,讓她看起來像一隻守護著鳥巢,卻又害怕雛鳥掉下去的母鳥。
    他們一晚上都沒睡好。
    那個“月入七百五”的數字,像烙鐵一樣,在他們腦海裏烙了一整夜。時而讓他們興奮得渾身燥熱,時而又讓他們恐懼得心底發涼。
    當李謹誠從房間裏走出來時,夫妻倆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然而,讓他們大跌眼鏡的是,李謹誠並沒有像他們想象的那樣,表現出任何急於求成的猴急模樣。他沒有穿上準備出門幹活的舊衣服,依舊是那件幹淨的白襯衫。他甚至沒有提錢的事,隻是安靜地坐下來,從容不迫地吃完了早飯。
    “兒啊,”張桂英終於忍不住了,試探著問道,“你……你今天……不出去?”
    李大山也豎起了耳朵。
    李謹誠放下碗筷,用餐巾紙擦了擦嘴——這個三十年後養成的習慣,讓父母又是一愣。他微微一笑,說道:“出去。不過不是去進貨,是去‘踩點’。”
    “踩點?”李大山皺起了眉頭,這個詞讓他聯想到了某些不好的事情。
    “就是去摸摸情況。”李謹誠解釋道,“爸,打仗也得先看地形,探軍情,對不對?做生意也是一個道理。我昨天說的那些,都隻是理論。今天,我要把理論變成實際的情報。這叫,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說完,他從房間裏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硬殼筆記本和一支別在上麵的鋼筆,這是他壓箱底的寶貝,高中時得的獎品。然後,他從那三百塊錢裏,抽出了一張十元的,和幾張零錢放進口袋,剩下的依舊用牛皮筋捆好,鄭重地交到母親手裏。
    “媽,這錢你先收著。我今天用不了多少。”
    看著兒子這副條理清晰、沉穩老練的模樣,李大山心中的疑慮,不由自主地消散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欣賞。這小子,還真有那麽點運籌帷幄的架勢。
    上午,城東,五裏鋪蔬菜批發市場。
    清晨七點的五裏鋪,已是一片喧囂鼎沸的海洋。
    這裏是江城最大的蔬菜集散地,空氣中混雜著泥土的芬芳、蔬菜的清香、拖拉機尾氣的柴油味,以及牲畜的騷味。從郊區各個鄉鎮趕來的菜農們,用拖拉機、騾車、板車,拉來了最新鮮的收成,將巨大的市場塞得滿滿當當。
    “賣黃瓜咯!頂花帶刺的嫩黃瓜!”
    “剛出土的土豆!沙地嘞,回去燉肉香得很!”
    “大白菜!自家種的,沒打農藥!”
    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拖拉機發動機的“突突”聲,匯成了一曲獨屬於九十年代初的、充滿原始生命力的交響樂。
    李謹誠就像一滴水,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這片嘈雜的海洋。
    他沒有像其他二道販子那樣,一下車就急吼吼地衝上去跟人討價還價。他隻是背著手,像一個閑逛的看客,在一條條擁擠的過道裏,慢慢地踱步。
    他的眼睛,像一台最高精度的掃描儀,貪婪地吸收著周圍的一切信息。
    他的耳朵,則像雷達一樣,捕捉著所有有價值的對話。
    他看到一個穿著汗衫的販子,對著一車番茄挑三揀四,把價格從一毛兩角,硬生生壓到了一毛錢,而那個老實的菜農,因為怕天熱了番茄放不住,隻能咬牙答應。
    他又看到另一個戴著草帽的販子,遞給一個菜農一支“紅塔山”香煙,兩人稱兄道弟地聊了幾句,最後以一個比市價低一分錢的價格,包圓了一車品相極好的青椒。
    李謹誠不動聲色地將這一切記在心裏。他在筆記本上飛快地寫著:
    番茄: 品相一般,一毛;品相好,一毛兩角。菜農老實,可壓價。
    青椒: 均價九分。臉熟、會拉關係,有優勢。
    黃瓜: 普遍八分。有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菜最新鮮,但不讓挑,要價八分五,不還價。性格倔,但貨好。
    他不僅記價格,還記人。
    他發現,那些天不亮就趕到市場的第一批菜農,菜品往往最新鮮,但因為急著賣完回家幹農活,價格上反而有商量的餘地。而那些八九點鍾才慢悠悠到場的,很多都是“二手販子”,他們的菜是從更遠的產地批發來的,價格高,而且油滑得很。
    一個上午的時間,李謹誠幾乎把整個市場逛了個遍。他甚至沒花一分錢,就摸清了十幾種主流蔬菜的底價、質量辨別方法,以及至少五六個值得長期合作的、樸實菜農的相貌和攤位大概位置。
    他的筆記本上,已經密密麻麻地記錄了三頁紙。那上麵,不是簡單的數字,而是一張通往財富的、最精準的藏寶圖。
    下午,城西,紡織廠家屬院菜市場。
    如果說城東批發市場是“產地”,那城西這個零售菜場,就是李謹誠選定的“戰場”。
    下午兩點,市場裏人流稀疏。李謹誠花兩毛錢,在路邊攤買了一碗涼茶,然後找了個能俯瞰整個市場入口的樹蔭角落,蹲了下來。
    他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獵人,耐心地觀察著自己的獵場。
    兩點到四點,是市場的“休眠期”。攤主們大多在打盹、聊天、或者整理上午剩下的蔫菜。顧客寥寥無幾,大多是些不用上班的老頭老太太,買菜時為了幾分錢能磨蹭半天。
    李謹誠在筆記本上寫下:下午四點前,非黃金時段,不宜出攤。
    四點半一過,情況驟變。
    隨著附近紡織廠、機械廠的下班鈴聲響起,人流如同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向菜市場。騎著“永久”、“飛鴿”自行車的工人們,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拎著飯盒,車鈴按得叮當響。穿著的確良襯衫的女工們,三五成群,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晚上做什麽菜。
    整個菜市場,在短短十分鍾內,就從昏昏欲睡中被徹底激活!
    李謹誠的眼睛亮了。他拿出筆,開始畫市場的簡易地形圖。
    入口處第一個攤位,賣的是豆腐和豆製品,人流量最大,但顧客停留時間短,屬於“快進快出”型。
    市場中段,幾個賣肉的攤位連在一起,是人流最集中的地方,顧客會在這裏反複比較,形成一個天然的“人流漩渦”。
    他注意到,“漩渦”旁邊,有一個賣蔥薑蒜的小攤,生意總是絡繹不絕。因為很多人買完肉,都會順手帶點調料。
    李謹誠的筆尖,在肉鋪旁邊的一個空位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圈,旁邊標注:黃金攤位!可輻射核心客流!
    就在他全神貫注地進行“戰略規劃”時,一個不和諧的場景,闖入了他的視線。
    兩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一個留著當時最時髦的飛機頭,另一個臉上有一道淺淺的刀疤,嘴裏叼著煙,吊兒郎當地在市場裏晃悠。他們不買菜,也不賣菜,隻是從一個個攤位前走過。
    每經過一個攤位,攤主都會抬起頭,臉上露出或討好、或畏懼的神情。有的攤主會主動遞上一支煙,有的則從錢盒裏,摸出一張一元或兩元的零錢,不著痕跡地塞到他們手裏。
    兩人收了錢,也不多話,繼續晃向下一個攤位。
    當他們走到一個新來的、賣水果的攤位前時,那個外地口音的攤主似乎不懂“規矩”,隻是陪著笑臉問:“兩位兄弟,要點蘋果嗎?剛到的,甜得很。”
    飛機頭青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他沒有說話,隻是伸出手,拿起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在手裏拋了拋。然後,在攤主驚愕的目光中,他猛地將蘋果往地上一砸!
    “砰”的一聲,蘋果摔得粉碎。
    “媽的,這蘋果怎麽是爛的?!”飛機頭破口大罵,“想坑爹啊!”
    攤主嚇得臉色慘白,連忙擺手:“沒……沒有啊,都是好果子……”
    “還敢頂嘴?!”刀疤臉青年眼睛一瞪,一腳就踹在了水果攤的撐腳上。
    “嘩啦”一聲,半個攤子的水果都滾落到了地上,沾滿了泥水。
    周圍的攤主們都看到了這一幕,但所有人都像沒看見一樣,默默地低下了頭,繼續做自己的生意。一些正在買菜的顧客,也皺著眉頭,匆匆付了錢,快步離開。
    那個外地攤主,看著一地的狼藉,嘴唇哆嗦著,眼眶通紅,卻一個字也不敢再說。
    飛機頭和刀疤臉,則像兩隻鬥勝了的公雞,得意洋洋地揚長而去。
    樹蔭下,李謹誠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而深邃。
    他在筆記本上,重重地寫下了幾個字:
    市場規矩:地頭蛇,‘彪哥’的人。
    成本核算:需計提‘管理費’,預估每日510元。
    風險評估:極高!
    他知道,這就是他重生後,要麵對的第一個真正的敵人。這不是靠著信息差和商業頭腦就能輕易解決的麻煩。這是來自灰色地帶的、最原始的暴力威脅。
    前世,他就是因為懦弱和退縮,才一步步走向深淵。
    這一世……
    李謹誠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合上筆記本,上麵記錄的,不僅僅是蔬菜的價格和人流的高峰,更是一份詳盡的、包含了SWOT分析(優勢、劣勢、機會、威脅)的、超越了這個時代三十年的商業計劃書雛形。
    計劃已經完善,情報已經到位,戰場也已勘察完畢。
    所有的條件,都已經成熟。
    那麽,在正式踏上戰場之前,他還需要最後一件東西。
    一件能承載他所有野心和希望的……“戰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