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舊貨市場的“赤兔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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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李謹誠帶著一身的風塵和滿腦子的數據回到家時,迎接他的是父母兩雙寫滿了緊張與期盼的眼睛。
“兒啊,咋樣了?你去看……看過了?”張桂英迎上來,小心翼翼地問道,連“踩點”這個詞都不敢輕易說出口,生怕觸動丈夫那根敏感的神經。
李大山雖然還板著臉坐在沙發上,假裝看報紙,但那張倒拿的《江城晚報》和豎起的耳朵,早已出賣了他內心的焦灼。
“嗯,看過了。”李謹誠換下鞋,將那本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放在桌上,然後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涼白開,一飲而盡。
他沒有急著匯報成果,這種掌控著節奏的從容,讓李大山夫婦倆心裏更是七上八下,像有貓爪在撓。
“情況比我預想的還要好。”李謹誠終於開口,一句話就讓母親緊繃的臉龐舒緩了下來,“批發市場和零售市場的價差穩定,客流量也足夠大。隻要我們能幹起來,軍令狀上的目標,隻少不多。”
聽到這話,李大山拿著報紙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不過,”李謹誠話鋒一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們現在還缺最關鍵的一樣東西。”
“啥東西?”張桂英連忙問。
“一輛能拉貨的三輪車。”李謹誠看著父親,“爸,你是行家。你知道,要拉五百斤的菜,普通的自行車肯定不行。我們需要一匹真正的‘戰馬’。”
李大山終於放下了報紙,眉頭又擰了起來:“一輛新的加重三輪車,要去紅旗車行買,得三百多塊!你這還沒開始掙錢,就把本錢花光了?”他骨子裏的節儉和保守,讓他本能地反對這種“大額投資”。
“誰說要買新的了?”李謹誠胸有成竹地一笑,“新的貴,而且太紮眼。我們要去一個地方,一個能用最少的錢,淘到最好寶貝的地方。”
“哪兒?”
“城西,鐵路橋下的舊貨市場。”
江城,城西舊貨市場。
這裏是這座城市裏,一個被陽光遺忘,卻又充滿了勃勃生機的角落。
鐵路橋的巨大陰影,將這片露天的市場籠罩起來。橋墩上,用白石灰刷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標語,字跡已經斑駁。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鐵鏽、舊機油、塵土和廉價香煙混合的獨特氣味。
這裏是時間的回收站,也是普通人的淘寶天堂。
從淘汰的黑白電視機、缺了角的搪瓷臉盆,到半新不舊的工裝勞保鞋、各式各樣的二手自行車,再到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機器零件和廢舊金屬,琳琅滿目,雜亂無章地堆放在一塊塊油布上,構成了一幅極具衝擊力的九十年代市井浮世繪。
攤主們形形色色,有叼著煙卷、眼神油滑的“老江湖”,有沉默寡言、滿手油汙的下崗工人,也有從鄉下挑著擔子來賣幾件祖傳舊物的農民。
李謹誠一踏入這片地界,就像魚兒回到了水裏。
前世,他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這種三教九流匯集的地方,他再熟悉不過了。他知道,這裏處處是陷阱,也處處是機遇。想在這裏淘到寶,光有眼力還不夠,更得懂人心。
他目標明確,直接走向市場深處,那裏是專門交易各種二手車輛的區域。
十幾輛、幾十輛樣式各異的三輪車、板車、二八大杠自行車,歪歪扭扭地停靠在一起,像一個等待檢閱的雜牌軍團。
“小兄弟!看車啊?有眼光!”一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穿著一件花襯衫的中年男人,看到李謹誠走過來,立刻像蒼蠅聞到血腥味一樣,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
“我這車,你看看!”他指著一輛看起來油光鋥亮,車身被重新噴成了大紅色的三輪車,拍得“梆梆”響,“飛鴿牌的!原廠原漆!我跟你說,這是市運輸公司下來的車,沒怎麽用過,保養得好著呢!你看看這成色,跟新的一樣!”
李謹誠掃了一眼那輛車,心裏已經有了判斷,但他沒有立刻點破。
他蹲下身,裝作仔細查看的樣子。
那油漆確實亮,亮得有些刺眼,甚至連車鬥的焊縫處都覆蓋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鏽跡。對於不懂行的人來說,這絕對是一輛品相極佳的“準新車”。
但李謹誠是誰?他是一個帶著三十年經驗的重生者。
他的手指,沒有去摸那光滑的車身,而是輕輕敲了敲車架的大梁。發出的聲音,不是實心鋼材那種沉悶的“鐺鐺”聲,而是帶著一絲空洞的“哐哐”回響。
他又將目光移到車架與車軸連接的地方。那裏的焊點,雖然也被油漆覆蓋,但仔細看,能發現二次打磨和焊接的痕跡,很不規整。
最後,他抬起車後輪,用手轉動腳蹬。鏈條和齒輪在轉動時,發出“哢啦哢啦”的細微雜音,說明咬合不順,磨損嚴重。
“師傅,你這車,是夠‘新’的。”李謹誠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那是!”小胡子男人以為他要上鉤,更加賣力地吹噓,“買回去,再用十年都沒問題!看你是個學生,真心要,一百二,你推走!”
李謹誠搖了搖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在那處二次焊接的焊點上。
“這大梁,接過吧?”
小胡子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李謹誠又指了指車軸:“這軸承,也快散架了。你這車,怕不是從報廢站拖出來的事故車,重新拚裝,再噴了層漆吧?”
他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子,精準地敲在小胡子男人的心虛處。
小胡子男人的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最後惱羞成怒地嘟囔了一句:“不買別亂說!耽誤我做生意!”
李謹誠也不與他爭辯,隻是笑了笑,轉身便走。
對付這種“老江湖”,拆穿他的騙局,就是最好的回擊。
他沒有氣餒,繼續耐心地在車堆裏尋覓。他又看了好幾輛,不是車架的鋼材太薄,就是車鬥焊得偷工減料,根本無法滿足他未來高強度的運輸需求。
就在他快要走到市場盡頭,心裏盤算著是不是該去其他地方看看時,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吸引了他的注意。
在一個巨大的鐵路橋墩的陰影下,一個頭發花白、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的老人,正坐在一個小馬紮上,一口一口地抽著旱煙。他的麵前,沒有鋪油布,隻孤零零地停著一輛三輪車。
那輛三輪車,和他之前看過的所有車都不同。
它沒有光鮮亮麗的油漆,車身是那種最樸實的老式軍綠色,車鬥的邊角處,還有幾塊蹭掉了漆皮、露出底下鋼板的痕跡。車身上落滿了灰塵,看起來就像被遺棄了很久。
但李謹誠的眼睛,卻瞬間亮了!
他快步走了過去。
走近了,他才看清這輛車的全貌。這輛車,比市麵上常見的三輪車要大上一號,尤其是後麵的車鬥,是用肉眼可見的厚實鋼板焊接而成,四角的焊縫,均勻而牢固,一看就是老師傅的手藝。車架的大梁,粗壯結實,上麵用鉚釘釘著一塊已經氧化發黑的銅牌。
李謹誠蹲下身,用袖子擦去銅牌上的灰塵,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露了出來——
永久牌!
而且是永久牌裏,最負盛名的“加重型”!這種車,當年是專門供給工廠、單位用來拉貨的,用料紮實到了不計成本的地步,在民間極難見到!
這哪裏是三輪車,這簡直就是三輪車裏的“坦克”!
李謹誠的心,狂跳起來。他知道,自己找對地方了!
他開始仔細地驗貨。他檢查了車架上的鋼印,是原廠的,沒有動過手腳。他用手用力晃動車輪,紋絲不動,說明軸承完好無損。他抬起後輪,轉動腳蹬,那根粗壯的鏈條,在同樣厚實的齒輪間,安靜而順滑地轉動著,沒有一絲雜音。
這輛車,除了外觀舊了點,核心部件幾乎沒有任何問題!這是一匹被灰塵掩蓋了神駿的……千裏馬!
“老師傅,這車……賣嗎?”李謹誠站起身,語氣中帶著一絲激動。
抽旱煙的老人抬起眼皮,看了看這個年輕後生,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驚訝。他在這裏坐了一上午,問價的人不少,但都是看了看車子的破舊外觀就搖著頭走了,這還是第一個蹲下來仔細研究的。
“賣。”老人點了點頭,聲音有些沙啞,“廠裏發的,跟了我十幾年了。現在退休了,也用不著了,放著占地方。”
“您開個價。”李謹祝誠懇地問道。
老人磕了磕煙鬥裏的煙灰,想了想,伸出了八根布滿老繭的手指。
“八十塊。”
李謹誠聽到這個價格,心裏最後一塊石頭落了地。
他知道,這個價格,公道得不能再公道了。別說這是稀有的永久牌加重型,就是一輛普通的二手三輪,品相好點的也要這個價。老師傅顯然不是生意人,隻是想給自己的老夥計,找個識貨的新主人。
“好!”李謹誠沒有一絲猶豫,更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去討價還價。他直接從口袋裏掏出準備好的錢,數出八張“大團結”,雙手遞了過去。
“老師傅,八十塊,我買了。謝謝您!”
老人愣住了。他沒想到這個年輕人如此爽快,連價都不還。他接過錢,反複看了看,又看了看李謹誠,渾濁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讚許和欣慰。
“你是個識貨的。”老人站起身,從旁邊的工具包裏,拿出一個打氣筒和一把鏽跡斑斑但看起來很結實的鏈條鎖,塞到李謹誠手裏,“這個,也拿去吧。以後,就讓它跟著你好好幹。”
“謝謝您!”李謹誠鄭重地接過,心裏湧起一股暖流。
他推著這輛承載著他未來希望的“赤兔馬”,在舊貨市場無數或羨慕、或嫉妒、或不解的目光中,昂首闊步地走了出去。
當他騎著這輛軍綠色的“巨無霸”回到家屬院時,引起了一陣小小的轟動。
李大山聽到動靜,從屋裏走了出來。當他看到那輛三輪車時,眼睛瞬間就直了。作為一名老鉗工,他對鋼材和機械的敏感,是刻在骨子裏的。
他走上前,沒說話,隻是學著兒子的樣子,敲了敲車鬥的鋼板,聽了聽那沉悶厚重的回響。他又看了看那粗壯的大梁和紮實的焊點,最後,他用手轉了轉輪子,感受著那順滑無聲的軸承。
良久,他抬起頭,看著兒子,從牙縫裏,擠出了三個字:
“好東西。”
這三個字,比任何長篇大論的誇獎,分量都重。這是李大山,第一次對自己兒子的“事業”,給予了正麵的、發自內心的肯定。
那一晚,李謹誠沒有看書,也沒有早早睡下。
他把他的“赤兔馬”推到樓下的空地上,用抹布仔仔細細地擦拭了一遍,將十幾年的灰塵抹去,露出了那身雖不鮮亮、卻充滿力量感的軍綠色。他又從父親那裏找來了機油,給鏈條和軸承做了保養。
一切準備就緒。
他站在窗前,看著樓下靜靜停在月光下的“赤兔馬”,它就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安靜地蟄伏著,等待著黎明的號角。
李謹誠拿出了那台老舊的鬧鍾,將指針,一圈一圈地,撥到了淩晨三點三十分的位置。
清脆的上弦聲,在寂靜的夜裏,如同戰前最後的鼓點。
萬事俱備。
他的第一場戰役,即將打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