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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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彪停下腳步,對飛機頭吩咐道:“去,把市場管理處的趙主任,給我叫過來。就說,我請他喝茶。”
飛機頭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刀疤臉依舊站在原地,大氣不敢出。
王彪重新坐下,端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地說道:“刀疤,你記住了。對付蠻牛,用拳頭。對付狐狸,就得用獵槍。而對付這種自以為讀了幾天書,懂點規矩的‘文化人’,就得用‘規矩’本身,來玩死他!”
他呷了一口茶,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微笑。
“他不是覺得有法律護著他嗎?老子就要讓他親眼看看,在這西門菜場,我王彪說的話,就是最大的‘法’!”
不到十分鍾,一個挺著啤酒肚、頭發梳得油光發亮、臉上堆滿了諂媚笑容的中年男人,一路小跑地進了茶館。
正是西門菜市場管理處副主任,趙光明,人稱“老趙”。
“哎呦,彪哥!您找我,打個電話就行了,怎麽還勞您親自派兄弟去請,這可折煞我了!”老趙一進門,就點頭哈腰,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樣,與他在市場裏對小販們頤指氣使的樣子,判若兩人。
“老趙,坐。”王彪指了指對麵的椅子。
“哎,好,好。”老趙小心翼翼地坐下,隻敢坐半個屁股。
“最近,市場裏出了個新人,你知道吧?”王彪開門見山地問道。
“知道,知道。”老趙連忙點頭,“不就是那個叫‘家家福淨菜’的嘛!最近風頭可勁了!聽說,連紡織廠的大單子都讓他給拿下了!”
“哦?消息挺靈通嘛。”王彪瞥了他一眼。
老趙心裏一突,連忙解釋道:“嗨,彪哥,我這不也是為了更好地為您服務嘛!市場裏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很好。”王彪很滿意他的態度,“這個姓李的小子,有點不怎麽‘懂事’。我派人去跟他‘溝通’了一下,想提點提點他,結果,他跟我的人講起了《刑法》。”
“噗——”老趙剛喝進嘴裏的一口茶,差點噴出來。他強行咽下去,咳得滿臉通紅,“什……什麽?講《刑法》?這小子,腦子被驢踢了吧?!在您的地盤上,他敢跟您的人講F?”
“所以,我想請你趙主任,這位‘官方’的代表,親自去給他上一堂‘規矩課’。”王彪的語氣,輕描淡寫,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老趙是何等的人精,瞬間就明白了王彪的意思。
這是要動用“官方”的力量,來打壓這個不長眼的小子了。
他眼珠一轉,立刻湊上前,壓低了聲音,獻計道:“彪哥,這事好辦!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早就看那小子不順眼了!他那攤位,為了好看,天天往外多擺半米,這叫‘占道經營’!他那個洗菜的水,一天到晚嘩嘩地流,這叫‘衛生不達標’!還有,他媽的,他賣菜還送小蔥,這不是明擺著搞‘不正當競爭’,擾亂市場秩序嘛!”
老趙越說越興奮,仿佛已經看到了李謹誠跪地求饒的樣子。
“彪哥您放心!我這就帶人過去,給他來個‘聯合執法’!保證讓他知道,這西門菜場,到底是誰說了算!”
王彪滿意地點了點頭:“罰款,給我往高了開。收上來的錢,老規矩,你三我七。”
“哎喲!謝謝彪哥!謝謝彪哥!”老趙喜上眉梢,激動得差點站起來鞠躬,“您就瞧好吧!”
說完,他興衝衝地跑了出去,召集人手,準備去上演一出“正義執法”的好戲。
王彪看著他的背影,眼神裏充滿了不屑。在他眼裏,老趙這種人,不過是他養的一條專門用來咬人的狗。
他端起茶杯,悠然地品著茶,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在“官方”的鐵拳下,是如何地驚慌失措、顏麵掃地。
……
上午十點,正是“家家福”攤位前生意最火爆的時候。
突然,一陣騷動從市場入口處傳來。
隻見市場管理處的副主任老趙,挺著啤酒肚,背著手,官威十足地走了過來。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個穿著藍色製服、戴著大蓋帽的市場管理員。
這副架勢,讓原本熱鬧的市場,瞬間安靜了不少。所有攤販,都用一種敬畏而又厭惡的目光看著這三個人。他們知道,這尊“瘟神”親自出馬,準沒好事。
果然,老趙三人,徑直走到了“家家福”的攤位前。
正在排隊的顧客們,看到這陣仗,也紛紛停了下來,好奇地觀望著。
“咳咳!”老趙清了清嗓子,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腔調,對正在忙碌的李謹誠和劉軍說道:“你們兩個,誰是老板?停一下,我們是市場管理處的,現在要對你們的攤位,進行例行檢查!”
劉軍一看到老趙那張油膩的臉,心裏就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停下手中的活,警惕地看著對方。
李謹誠則顯得很平靜,他放下手中的菜刀,用毛巾擦了擦手,不卑不亢地說道:“趙主任,我就是老板。請問,有什麽問題嗎?”
“問題?”老趙冷笑一聲,官腔十足地指著攤位,“問題大了去了!”
他先是指了指攤位前沿,那為了方便顧客挑選而稍微向外擺放的菜筐:“看看!你們的攤位線在這裏,你們的菜筐擺到哪裏去了?超出了至少五十公分!這是嚴重的‘占道經營’!影響了市場通道的正常秩序!該不該罰?”
不等李謹誠回答,他又指了指旁邊那個裝著清水、用來給顧客洗手或者衝洗蔬菜的木桶:“還有這個!汙水亂排!你們看看這地上,濕漉漉的一片!菜市場的衛生環境,就是被你們這種不自覺的攤販給破壞的!這叫‘衛生不達標’!該不該罰?”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裝著小蔥的籃子上,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義正言辭”。
“最嚴重的是這個!”他指著小蔥,提高了嗓門,仿佛是在向整個市場宣告,“買菜送蔥!你們這是在搞什麽?這是典型的不正當競爭!你們送蔥,讓別人不送蔥的怎麽做生意?你們這是在惡意擾亂我們西門菜市場的正常經營秩序!性質極其惡劣!該不該重罰?!”
一連串的“大帽子”,扣得又快又響。
周圍的攤販們,聽得是目瞪口呆。
占道經營?整個市場,誰的攤位不往外多擺一點?
衛生不達標?菜市場哪有地上不濕的?
不正當競爭?送根蔥就算不正當競爭了?那以前逢年過節送掛曆的,豈不是要被抓去坐牢?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根本就不是什麽“例行檢查”,這純粹就是雞蛋裏挑骨頭,是明目張膽地找茬!
“你……你們這是血口噴人!”劉軍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老趙就想破口大罵,“我們占道?你看看那邊的王大媽,她的攤位都快擺到路中間了,你怎麽不去罰?我們衛生不達標?賣魚老張那裏,汙水流得滿地都是,你怎麽不去管?送根蔥就不正當競爭了?這是我們回饋顧客的心意,關你屁事!你們這分明就是……”
“住口!”
一聲斷喝,打斷了劉軍的話。
但發出這聲斷喝的,不是老趙,而是李謹誠。
劉軍猛地回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李謹誠。他想不通,為什麽誠子要阻止自己說出真相。
李謹誠的眼神,依舊平靜如水,但他看著劉軍的目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用眼神告訴劉軍:閉嘴,別說話。
劉軍雖然滿腔怒火,但對李謹誠的信任,還是讓他強行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隻是那雙眼睛,依舊像要噴出火來。
李謹誠轉過頭,重新麵向老趙,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歉意的微笑。
“趙主任,您批評得是。我們是新來的,很多規矩確實不懂。占道經營,是我們不對。衛生問題,我們立刻整改。至於送小蔥……是我們考慮不周,確實影響了市場的公平。”
他這番話一出口,不僅劉軍傻了,老趙也愣住了。
周圍的攤販和顧客們,更是驚掉了一地下巴。
所有人都以為,這個敢跟混混講《刑法》的硬骨頭,一定會據理力爭,跟老趙當場辯論起來。
誰也沒想到,他竟然……全都認了!
而且認得如此幹脆,如此徹底!
老趙準備了一肚子官腔和威嚇的話,此刻全都堵在了喉嚨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卯足了全力,準備去砸一塊堅冰的壯漢,結果對方卻在他動手前,自己“噗”的一聲,化成了一灘水。
這種感覺,讓他無比的憋屈和難受。
“那……那你們的意思是,承認錯誤,接受處罰了?”老趙試探性地問道。
“是的,趙主任。”李謹誠的態度,誠懇得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我們願意接受處罰。請問,按照市場的規定,我們這幾項違規,一共需要繳納多少罰款?”
“這……”老趙又是一噎。
他今天來的目的,根本就不是為了罰款,而是為了立威,為了打壓,為了看李謹杜驚慌失措、低頭求饒的樣子。
可現在,對方直接跳過了所有過程,直奔“交錢”這個結果。
這讓他感覺,自己不像一個來執法的官員,反倒像一個上門討債的無賴。
“根據……根據市場管理條例,”老趙漲紅了臉,硬著頭皮說道,“占道經營,罰款二十!衛生不達標,罰款二十!不正當競爭,性質惡劣,罰款五十!一共……一共是九十塊錢!”
九十塊!
這個數字一出口,周圍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這在1988年,相當於一個普通工人近一個月的工資!這哪裏是罰款,這分明就是搶劫!
“誠子!”劉軍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住李謹誠,“不能給!這錢我們不能給!他們這是明搶!”
李謹誠卻隻是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冷靜。
然後,他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了那個裝著營業款的布袋,當著所有人的麵,從裏麵仔細地點出九張十元的大團結。
他雙手將錢遞到老趙麵前,語氣依舊恭敬。
“趙主任,這是九十塊錢,您點點。是我們錯了,給您和市場管理處添麻煩了。我們保證,以後一定嚴格遵守市場的規矩,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老趙看著遞到眼前的九十塊錢,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李謹誠可能會跟他吵,會跟他鬧,會去找人托關係,甚至會動手。
他唯獨沒有想到,對方會如此平靜、如此迅速、如此“服從”地把錢交了。
他感覺自己蓄謀已久的一記重拳,結結實實地打在了一大團棉花上。
非但沒有傷到對方分毫,反而讓自己的手腕,都因為用力過猛而有些發酸。
他呆呆地接過那九十塊錢,捏在手裏,隻覺得無比的燙手。
“好……好……算你識相!”他色厲內荏地扔下一句話,再也待不下去,帶著兩個同樣目瞪口呆的下屬,灰溜溜地轉身就走。
那背影,竟比上次飛機頭兩人,還要狼狽幾分。
直到他們走遠,劉軍才像一頭暴怒的獅子一樣,低吼道:“誠子!為什麽?!為什麽要給他們錢?!九十塊啊!那可是我們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就這麽白白便宜了那幫王八蛋?!”
李謹誠看著老趙遠去的背影,眼神變得無比深邃。
“軍子,你記住。”他緩緩地說道,“跟流氓,我們可以講F律,因為他們是體製外的,他們怕法律。但是,跟手握權力的‘流氓’,你不能講F律,因為他們本身,就在利用‘規則’來對付你。你跟他爭辯,就是掉進了他的陷阱。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讓你有理也說不清。”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今天這九十塊錢,不是罰款。這是‘買路錢’,也是‘宣戰費’。我交錢,不是因為我怕了,而是要告訴他們:你們的招數,我看穿了。這一局我認輸。但是,遊戲還沒結束。”
劉軍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他心中的怒火,依舊難以平息。
李謹誠知道,今天這一幕,對整個市場的攤販,都是一次巨大的震懾。彪哥和老趙的目的,部分達到了。
他看著周圍那些投來同情、惋惜,卻又帶著一絲“果然如此”的複雜目光的攤販們,心中一片冰冷。
他知道,這場鬥爭已經徹底升級了。
對方已經撕下了所有的偽裝,動用了最上層的、最致命的武器。
而自己,如果再找不到破局的方法,今天這九十塊錢,就隻是一個開始。接下來,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九十塊,直到把他徹底榨幹,或者趕出這個市場。
當晚,王彪的茶館裏。
老趙將那九十塊錢,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桌上。
“彪哥,事……辦妥了。”
王彪看著那九十塊錢,卻沒有像老趙預想的那樣高興,反而眉頭緊鎖。
“他……就這麽把錢交了?沒吵沒鬧?”
“沒……沒有。”老趙小心翼翼地回答,“那小子客氣得很,還跟我道歉來著。”
王彪沉默了。
他從那九十塊錢裏,感受到了一種讓他極度不安的東西。
那不是屈服,而是一種冷靜到可怕的挑釁。
他意識到,自己又一次,小看了這個年輕人。用“官方”打壓,雖然讓對方出了血,但似乎,也並沒有傷到他的筋骨,更沒有摧毀他的意誌。
“這個小子是個禍害。”王彪的眼中,殺機一閃而過,“老趙,光罰款還不夠。得讓他,徹底沒了生意,沒了根基!”
老趙心中一凜,他知道,彪哥這是要下死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