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孤立無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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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
    月光,像一層冰冷的寒霜,灑在回家的路上。
    三輪車沉重的鐵鏈,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在這死寂的巷子裏,顯得格外刺耳。那聲音,像是在拖拽著一副看不見的鐐銬,也像是在為一場盛大的敗局,奏響哀樂。
    李謹誠和劉軍,一前一後,沉默地走著。
    沒有人說話。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名為“失敗”的味道。
    劉軍拳頭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凝固的血痂和泥土混在一起,呈現出一種肮髒的暗紅色。那點皮肉之傷,對他來說,算不了什麽。真正讓他感到劇痛的,是心裏那股無處發泄的憋屈和絕望。
    李謹誠的臉,在清冷的月光下,白得像一張紙。他的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變得空洞而茫然。紡織廠周科長那句“暫時停止供應”,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插在他的心髒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刺骨的疼痛。
    重生以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徹底的無力。
    他可以憑借前世的經驗,做出最受歡迎的產品;他可以憑借超前的商業思維,設計出最精妙的營銷方案;他甚至可以憑借對法律的了解,智退凶悍的流氓。
    但是,當敵人動用最卑劣、最無形、卻也最致命的武器,謠言,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所有的智慧和手段,都變得一文不值。
    你無法與一個不存在的敵人戰鬥。
    你無法向一群捂住耳朵的看客,證明自己的清白。
    推開家門的那一刻,一股飯菜的香氣,撲麵而來。
    但這份本該溫暖的香氣,此刻,卻讓李謹杜的心,沉得更快了。
    燈光下,父親李大山和母親張桂英,正坐在飯桌旁,默默地等著他們。桌上,擺著四菜一湯,甚至還有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
    這是他們辛勞了一天後,本該享受的溫馨。
    “回來了?”李大山抬起頭,聲音有些沙啞。
    張桂英的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剛剛哭過。她看到劉軍手上那刺目的傷口,眼淚“刷”的一下,又湧了出來。
    “軍子!你這手……這是怎麽了?!”她急忙起身,從櫃子裏翻出紅藥水和紗布。
    “沒事,張姨,一點小傷。”劉軍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還說沒事!都流血了!”張桂英一邊心疼地給他上藥,一邊哽咽著說道,“這到底是……招誰惹誰了啊……”
    晚飯,在一種壓抑到極點的沉默中開始。
    沒有人有胃口。
    李謹誠隻是機械地往嘴裏扒著米飯,卻嚐不出任何味道。
    終於,李大山放下了筷子,他看著自己那麵容憔悴、眼神空洞的兒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誠子,”他開口了,聲音裏,充滿了疲憊和心疼,“這生意……咱不做了吧。”
    這句話,像一根針,刺破了屋子裏那層脆弱的平靜。
    “爸……”李謹誠抬起頭,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別做了!”張桂英的眼淚,再次決堤,她拉著李謹誠的手,哭著哀求道,“誠子,聽媽一句勸,咱不做了!錢,咱可以慢慢掙,咱不求什麽大富大貴,媽隻求你和軍子,都能平平安安的啊!”
    “今天隻是傷了手,那明天呢?後天呢?那幫人,都是些不講道理的亡命徒!我們鬥不過他們的!真的鬥不過啊!”
    母親的哭聲,像一把鈍刀,在李謹誠的心裏,來回地切割著。
    李大山從口袋裏,摸出一包“大前門”香煙,用顫抖的手,點上了一根。這是他戒了很久的煙。
    他猛吸了一口,在煙霧繚繞中,緩緩地說道:“今天下午,你王叔、你趙伯,都來家裏了。他們都在勸我,讓你別幹了。現在外麵,風言風語,傳得太難聽了。說我們家的菜,是從垃圾堆裏撿的,吃了要生病……我……我今天出門,在院子裏,那些老街坊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我李大山,活了大半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事!到老了,卻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是‘黑心商家’……誠子,爸這張老臉,丟不起啊!”
    “爸,媽,那些都是假的!是有人在背後搞鬼!”劉軍忍不住替李謹誠辯解道。
    “我們知道是假的!”李大山猛地提高了聲音,這個一輩子老實本分的男人,第一次在家裏發了這麽大的火,“可別人不知道!別人隻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你誠子現在,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站起身,走到李謹誠麵前,用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說道:“聽爸的,收手吧。咱們把剩下的錢,拿去托托關係,給你在廠裏找個安穩的班上。就算當個臨時工,也比現在這樣,整天提心吊膽,被人戳脊梁骨強啊!”
    “是啊,誠子,聽你爸的吧!”張桂英附和道。
    父母的話,像兩座大山,重重地壓在了李謹誠的身上。
    這是他重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來自家庭內部的巨大的壓力。
    他知道,父母是愛他的,是心疼他。但這種愛,這種心疼,在此時此刻,卻變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所做的一切,本是為了讓這個家過上好日子,是為了讓父母挺直腰杆。
    可現在,他的事業,卻成了父母痛苦和屈辱的根源。
    他一直以為,家是他最堅實的後盾。
    可現在,這個後盾也開始動搖了。
    “爸,媽,”李謹杜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讓我……再想一想。”
    他再也無法待在這個充滿了擔憂、淚水和失望的屋子裏。他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家門,消失在深沉的夜色裏。
    那一夜,他沒有回家。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李謹誠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了家。他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顯然是一夜未眠。
    他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默默地開始準備出攤的東西。
    劉軍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最終也隻是歎了口氣,拿起菜筐跟了上去。
    他們都知道,今天去市場,等待他們的,將是更加徹底的羞辱和失敗。但他們,卻不得不去。因為家裏,還堆著昨天剩下的、價值數百塊錢的菜。
    西門菜市場。
    當“家家福”的三輪車,再次出現在市場入口時,所有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了過來。
    那目光裏,不再有羨慕和嫉妒。
    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鄙夷、幸災樂禍,和冷漠的圍觀。
    李謹誠和劉軍,就像兩個被公開處刑的囚犯,在眾人的注視下,艱難地走向自己的攤位。
    攤位支好了,菜也擺上了。那些蔬菜,依舊新鮮、幹淨、水靈。但在周圍那惡毒的氛圍映襯下,卻仿佛也帶上了一絲“原罪”。
    沒有人上前。
    一個客人都沒有。
    整個上午,他們的攤位前,就像一片被詛咒過的、寸草不生的荒地。
    而周圍的攤位,卻因為“家家福”的倒下,生意變得異常火爆。那些曾經嫉妒他們的同行,此刻更是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
    “哎呀,還是老老實實賣毛菜好啊!雖然看著髒點,但吃著放心啊!”
    “就是就是!有些人啊,心太黑,想賺快錢,結果呢?遭報應了吧!”
    這些話,像一根根毒刺,紮在劉軍的心上。
    李謹誠依舊沉默著,隻是他的臉色,愈發蒼白。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
    是子弟學校的趙老師。
    她是“家家福”的第一個顧客,也是最忠實的擁護者。李謹杜的心裏,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希望。他想,趙老師是知識分子,明事理,她一定不會相信那些無稽之談。
    他下意識地想開口打個招呼。
    然而,趙老師在看到他之後,眼神明顯地躲閃了一下。她遲疑了片刻,最終,卻像是沒看見他一樣,徑直從他的攤位前走過,去了旁邊的攤位,買了一顆看起來蔫巴巴的大白菜。
    在路過李謹誠身邊時,她甚至加快了腳步,仿佛他身上,帶著會傳染的瘟疫。
    這一幕,像一把最鋒利的尖刀,精準地,捅進了李謹誠的心髒。
    連趙老師,都開始躲著他了。
    他所建立起來的、基於信任的商業大廈,在這一刻,可以說是,徹底崩塌了。
    “操!”
    一聲怒吼,打斷了李謹杜的思緒。
    他猛地回頭,隻見劉軍正和隔壁攤位的兩個年輕小販,激烈地爭吵著。
    “你們他媽的嘴巴放幹淨點!再說一句試試?!”劉軍指著對方,怒不可遏。
    “喲,怎麽了?還不讓人說了?”那兩個小販,正是之前嫉妒李謹誠的同行,此刻更是有恃無恐,“賣垃圾菜的,還有臉出來擺攤?臉皮可真夠厚的!”
    “就是!自己幹了虧心事,還怕人說?我今天就說了,怎麽著吧?垃圾菜!黑心肝!吃了你們的菜,全家拉肚子!”
    “我殺了你!”
    劉軍徹底被激怒了,他像一頭發狂的公牛,猛地撲了過去。
    那兩個小販,顯然早有準備。他們對視一眼,非但沒躲,反而一起迎了上來。
    “砰!”
    “哐當!”
    拳頭打在肉體上的悶響,菜筐被踢翻的聲音,咒罵聲,扭打聲,瞬間混作一團。
    那兩個小販,人高馬大,而且是二打一。劉軍雖然勇猛,但本就帶著傷,又怒火攻心,很快就落了下風。
    一個疏忽,他被其中一人絆倒在地。另一個人,則抄起旁邊一個裝菜的木筐,狠狠地,朝著他的頭上砸了下去!
    “住手!”
    李謹誠目眥欲裂,想衝過去,卻已經來不及了。
    “砰!”
    木筐,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劉軍的後腦勺上。
    劉軍悶哼一聲,身體抽搐了一下,便不動了。鮮血,從他的後腦,緩緩地滲了出來染紅了身下的土地。
    “打……打死人了?”
    那兩個行凶的小販,看到血,也慌了神。他們扔掉手裏的木筐,對視一眼,趁著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撥開人群,落荒而逃。
    整個市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劉軍,和跪在他身邊、試圖將他扶起,卻渾身顫抖的李謹誠。
    “軍子!軍子!你醒醒!”
    李謹誠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慌亂。
    他重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他怕劉軍會死。
    他怕這個為了他,兩肋插刀,從無二話的兄弟,會因為他,而死在這裏。
    周圍的人,隻是冷漠地看著。
    沒有人上來幫忙。
    沒有人去叫救護車。
    他們隻是在圍觀。圍觀這場由他們親手參與製造的悲劇。
    李謹誠抬起頭,用那雙通紅的眼睛,掃視著周圍那一張張麻木、冷漠、甚至帶著一絲快意的臉。
    他看到了賣豆腐的王大媽,她眼神裏有一絲不忍,卻最終還是低下了頭。
    他看到了賣魚的老張,他歎了口氣,轉過身去,不願再看。
    他看到了更多陌生的、熟悉的臉,他們像在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馬戲。
    孤立無援!
    徹骨的孤獨!
    這一刻,李謹誠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他陷入了重生以來,最深、最黑、最冷的困境。
    攤位前,門可羅雀。
    耳邊,是父母的哀求和淚水。
    懷裏,是兄弟不知死活的、漸漸冰冷的身體。
    眼前,是整個世界的冷漠和惡意。
    他所擁有的一切,他所奮鬥的一切,在這一刻,都化為了一個巨大的、充滿了諷刺意味的笑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劉軍送到醫院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向醫生哀求,墊付了所有的醫藥費。
    當他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再次回到那個空無一人的攤位時,天,已經黑了。
    所幸,劉軍沒有生命危險,隻是嚴重的腦震蕩,和一些皮外傷。但醫生說,他需要在醫院,躺上至少半個月。
    半個月……
    李謹誠苦笑一聲。
    別說半個月,可能明天,這個攤位,就不複存在了。
    他一個人,默默地收拾著被打翻的菜筐,整理著那些沾了泥土和血跡的蔬菜。
    他的動作,很慢很機械。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
    輸得體無完膚。
    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緩緩地滑坐到地上。他雙手抱著頭,將臉深深地埋在膝蓋裏。
    這個兩世為人意誌如鋼的男人,在這個無人的黑暗的角落裏,肩膀開始無法抑製地顫抖起來。
    黑暗,像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次抬起頭時,眼中那份痛苦和迷茫,已經漸漸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可怕的、死寂般的平靜。
    哀莫大於心死。
    當一個人,被剝奪了所有希望,沉入了最深的穀底時,他反而不再有任何恐懼了。
    他站起身,沒有再看自己那一片狼藉的攤位。
    他的目光,第一次,越過了自己的世界,投向了這片依舊在昏暗燈光下,苟延殘喘的菜市場。
    他開始冷眼旁觀。
    他看到,在市場的另一頭,飛機頭和刀疤臉,正挨個攤位地收取著今天的“管理費”。
    他看到,幾乎所有的小販,都像他當初交罰款一樣,敢怒不敢言地,從錢箱裏掏出那些帶著汗水和體溫的血汗錢,恭恭敬敬地遞上去。
    他的目光,落在了賣豆腐的王大媽身上。
    他看到,飛機頭在收完錢後,又“順手”從她的秤盤上拿走了一塊豆腐。王大媽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是轉過身去,用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偷偷地抹著眼淚。
    他的目光,又轉向了賣魚的老張。
    他看到,老張正被迫從一個彪哥手下的小混混那裏,買下一塊價格比市價高出三倍的冰塊。如果不買,他今天剩下的魚,就全都要臭掉。老張的臉上,充滿了屈辱和無奈。
    李謹誠的目光,掃過一個又一個的攤位。
    他看到了被強行壓低進價的菜農。
    他看到了被迫使用劣質包裝袋的幹貨店老板。
    他看到了每一個,在這片黑暗的生態係統裏,艱難求生、被壓榨、被欺淩的、渺小的個體。
    那一雙雙麻木的、忍耐的、敢怒不敢言的眼睛,像一根根針,刺進了他的心裏。
    但他不再感到疼痛。
    他隻是在看在記。
    一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他所經曆的這一切,勒索、打壓、謠言、暴力—,並不是隻針對他一個人的。
    這,是這個市場的常態。
    是每一個,像他一樣,想憑著自己的雙手,堂堂正正掙錢的普通人,每天都要麵對的噩夢。
    而王文彪,那個高高在上的“彪哥”,他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地下王國,其根基,並非建立在他的凶悍和智謀之上。
    而是建立在,所有人的痛苦、恐懼,和麻木之上。
    李謹誠的嘴角,緩緩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在絕境之中,看到的一絲微光。
    那是在萬丈深淵之下,找到的一條,通往地麵的、唯一的、布滿了荊棘的攀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