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絕境中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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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西門菜市場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
但今晚的安靜,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白日裏的血腥味、蔬菜被踩爛後的腐爛味,以及人心傾頹後的絕望氣息。
李謹誠一個人,坐在他那片狼藉的攤位前。
他沒有回家。
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父母那充滿擔憂和淚水的眼睛。他更不知道,該如何向他們解釋,自己不僅沒能成為這個家的頂梁柱,反而將它拖入了更深的泥潭。
他隻是坐著,像一尊沒有靈魂的石像。
月光,慘白而冰冷,照在他身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仿佛一個巨大的問號,無聲地嘲諷著他所有的努力和掙紮。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重生以來,他第一次,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那些曾經讓他引以為傲的商業模式、營銷策略、超前思維,在赤裸裸的、毫無底線的惡意麵前,被砸得粉碎。
他像一個自以為裝備精良的現代士兵,卻被卷入了一場最原始、最野蠻的泥潭肉搏。他所有的精良武器,都失去了作用。對方不與他拚刺刀,不與他拚槍法,隻是用最肮髒的泥漿,糊住他的眼睛,堵住他的呼吸,讓他活活窒息而死。
他輸了。
輸得如此徹底,如此窩囊。
他甚至連一個像樣的對手都找不到。他的敵人,是彌漫在空氣中的竊竊私語,是躲在人群背後的陰險笑容,是整個市場裏,那股由嫉妒、愚昧和冷漠匯聚而成的、龐大而無形的力量。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市場的角落裏,傳來野貓爭食的淒厲叫聲。遠處,偶爾有晚歸的卡車,轟鳴著駛過。
這些聲音,將李謹誠從那無邊的、令人窒息的麻木中,拉了回來。
他緩緩地抬起頭,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裏,沒有了痛苦,沒有了憤怒,甚至沒有了絕望。
隻剩下一種,死寂般的平靜。
哀莫大於心死。
當一個人,被徹底剝奪了所有希望,沉入了最深的穀底時,他反而,不再有任何恐懼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他沒有去看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曾經承載著他全部夢想的蔬菜。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徹底地,越過了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投向了這片在昏暗燈光下,顯得醜陋而又真實的菜市場。
他決定,不走了。
他要留在這裏,看一看。
看一看這個將他吞噬的、名為“西門菜市場”的怪物,究竟長著一副怎樣的麵孔。
他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冷眼旁觀的幽靈。
……
後半夜,市場的秩序,開始展現出它不為外人所知的、另一麵。
一些起得最早的攤販,開始陸續進場。
運送活魚的貨車,帶來了滿身的魚腥和水汽。給蔬菜保鮮的冰塊,被叮叮當當地卸下。磨豆腐的作坊裏,傳來了“嗡嗡”的機器聲。
李謹誠就像一個隱形人,坐在最黑暗的角落裏,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的心,已經死了。所以,他能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絕對的冷靜,去觀察、去分析,去記錄。
他看到,賣豆腐的王大媽,推著她那輛吱吱作響的板車,將一板板白嫩的豆腐,小心翼翼地擺上攤位。她一邊擺,一邊哼著不成調的小曲。那是在為新一天的生計,給自己鼓勁。
他看到,賣魚的老張,正費力地將一個個裝著活魚的大氧氣袋,搬進他那半人高的魚池裏。他的腰不好,每搬一個,都要扶著腰,喘上半天粗氣。
他看到,那些從郊區連夜趕來的菜農,正滿懷希望地,將自己地裏最新鮮的蔬菜,擺在臨時攤位上,等待著批發商的挑選。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對生活的疲憊,和對未來的、那麽一點點微弱的希望。
然而,當太陽升起,當市場的喧囂,逐漸取代了黎明的寧靜時,另一群人,登場了。
飛機頭和刀疤臉,像兩隻巡視領地的鬣狗,打著哈欠,出現在了市場裏。
他們身後,還跟著三四個流裏流氣的小青年。
他們沒有攤位,他們不賣任何東西。
但他們,卻是這個市場裏,食物鏈最頂端的存在。
李謹誠的目光,像一台冰冷的攝像機,精準地捕捉著接下來發生的、每一幕畫麵。
他看到,飛機頭走到了王大媽的豆腐攤前。
“王大媽,生意興隆啊!”飛機頭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哎,小飛哥早,混口飯吃,混口飯吃。”王大媽立刻停下手裏的活,臉上堆起了謙卑而又畏懼的笑容。
“今天,該交‘衛生費’了。”飛機頭輕描淡寫地說道,仿佛在說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好……好……”王大媽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從那個縫了又縫的錢袋裏,數出五張一元錢,雙手遞了過去。
飛機頭接過錢,揣進兜裏。但他並沒有走。他的目光,落在了王大媽那杆老舊的十六兩木杆秤上。
“大媽,你這秤,準不準啊?”他拿起秤杆,裝模作樣地掂了掂。
“準的,準的,天天校的。”王大媽連忙說道。
“是嗎?我看看。”飛機頭說著,手指看似無意地,在秤砣的底部,輕輕地刮了一下。
李謹誠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看得清清楚楚,飛機頭的手指上,沾著一塊小小的、幾乎看不見的磁鐵!他在刮蹭的時候,將那塊磁鐵,吸附在了秤砣的底部!
這是一個極其陰險的、足以讓王大媽虧掉血本的手腳!
王大媽顯然也看到了,她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
“看什麽看?”飛機頭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眼睛一瞪,“怎麽?信不過我?怕我弄壞你這破秤?”
王大媽被他這一瞪,嚇得渾身一哆嗦,所有的話,都咽了回去。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飛機頭,將那杆做了手腳的秤,放回了原處。
“行了,好好做生意吧。”飛機頭拍了拍手,心滿意足地走了。
王大媽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那杆秤,眼圈,一點點地紅了。她想把那塊磁鐵拿下來,卻又不敢。她知道,如果她敢動,明天,她的整個攤子,可能都會被掀翻。
她最終,隻是轉過身去,背對著人群,用那雙沾滿了豆渣的手,飛快地抹了一下眼睛。
那滴無聲的、充滿了屈辱和辛酸的淚水,像一滴滾燙的烙鐵,烙在了李謹誠那顆已經冰冷的心上。
他的目光,又轉向了賣魚的老張。
刀疤臉,正帶著兩個小弟,站在老張的攤位前。
他們沒有要錢。
他們隻是將幾大塊渾濁不堪的冰塊,扔在了老張的腳下。
“老張,彪哥說了,最近天熱,怕你們的魚臭了,特意給你們搞了批‘優質’冰塊。”刀疤臉抱著胳膊,用那雙三角眼,陰冷地盯著老張,“老價錢,一塊,十五。”
老張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十五?!”他失聲叫道,“刀疤哥,這……這也太貴了!市場口的冷庫,這麽大的冰,才賣五塊錢一塊啊!”
“怎麽?嫌貴?”刀疤臉冷笑一聲,一腳踩在其中一塊冰上,將它踩得四分五裂,“你可以不買。不過,我可提醒你。從今天起,整個西門菜場,除了我們彪哥的冰,誰要是敢賣一塊冰給你們,我就打斷誰的腿!”
“你……”老張氣得渾身發抖。
壟斷!
這是赤裸裸的、暴力的壟斷!
他看著自己魚池裏那些活蹦亂跳的魚,心裏在滴血。他知道,如果不買這些高價冰,到了下午,這些魚一旦死了,就會迅速腐爛,到時候,他一天的辛苦,就全都白費了。
他沒有選擇。
“我……我買……”老張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他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那佝僂的背影,充滿了無盡的屈辱。
李謹誠靜靜地看著。
他的心,沒有憤怒,沒有同情。
隻有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
他的目光,繼續在這片市場上巡視。
他看到,一個賣水果的攤販,被幾個小混混圍著,“品嚐”了他最大最紅的蘋果,吃完後,抹抹嘴,揚長而去,分文不給。
他看到,一個賣豬肉的屠夫,被迫將一塊上好的五花肉,以次等肉的價格,賣給了彪哥茶館的夥計。
他看到,那些從郊區來的菜農,在麵對彪哥手下的批發商時,被用各種借口,瘋狂地壓價、克扣斤兩,最後拿到手的錢,還不夠來回的車費。
一幕幕,一樁樁。
勒索、欺詐、壟斷、暴力……
這些他曾經以為,隻是針對他一個人的罪惡,此刻,卻像一幅完整的、黑暗的畫卷,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原來,他所經曆的一切,並不是偶然。
而是這個市場的,常態。
是每一個,掙紮在這片土地上的、弱小的個體,每天都在上演的,無聲的悲劇。
他李謹誠,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隻是因為風頭太盛,因為不懂“規矩”,所以被當成了那隻儆猴的雞,被用最狠的手段,公開處刑了而已。
而那些圍觀他、孤立他、甚至落井下石的人,他們並非天性涼薄。
他們隻是,被恐懼,扭曲了心智。
他們看到了李謹誠的下場,所以,他們更加不敢反抗。他們甚至會主動地,與李謹誠劃清界限,以此來向那個高高在上的“彪哥”,表露自己的“順從”。
這是一種,可悲的、扭曲的自我保護。
李謹誠的腦海中,那個一直困擾著他的、龐大而無形的敵人,在這一刻,終於有了清晰的輪廓。
王文彪!
他的王國,並非建立在他手下那幾個打手的凶悍之上。
而是建立在,對整個市場所有環節的、係統性的壓榨和控製之上!
他的根基,就紮在王大媽的眼淚裏,紮在老張的屈辱裏,紮在每一個小攤販,那敢怒不敢言的沉默裏!
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他的敵人,也並非隻有他一個。
這個認知,像一道微弱的、卻無比堅韌的光,猛地刺破了那籠罩在他心頭、厚重如鐵的黑暗!
他不是孤立無援的!
在他的身後,站著整個市場的、所有被壓迫的、沉默的大多數!
他們,才是真正的、可以摧毀王文彪那座黑暗王國的、最磅礴的力量!
隻是,這股力量,現在還處於沉睡之中。他們被恐懼的枷鎖,牢牢地捆綁著,一盤散沙,任人宰割。
而他,李謹誠,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種方法,去喚醒他們,去打碎他們身上的枷鎖,將這一盤散沙,凝聚成一塊,足以砸碎一切的、堅硬的磐石!
李謹誠緩緩地站起身。
一夜未眠的疲憊,似乎在這一刻,一掃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的、強大的力量。
他看了一眼自己那無人問津的攤位,又看了一眼那些依舊在忍氣吞聲、艱難求生的同行。
一個全新的、大膽的、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計劃,在他的心中,開始萌芽。
他知道,屬於他一個人的戰鬥,已經結束了。
而一場,屬於所有人的戰爭,即將開始。
他不再去想那些賣不出去的菜,不再去想那暫停的訂單,不再去想那些惡毒的謠言。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那個獨自一人,默默收拾著豆腐渣的、王大媽那孤獨的背影上。
又落在了,那個正用毛巾,擦拭著魚池,滿臉愁容的老張身上。
他邁開了腳步。
不是走向回家的路。
而是走向了他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