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傾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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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幾天,西門菜市場出現了一道詭異的風景。
    那個曾經風光無限,如今聲名狼藉的“家家福”攤位,依舊每天準時出攤。
    但攤主李謹誠,卻似乎徹底變了一個人。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將攤位擦拭得一塵不染,將蔬菜擺放得整齊如畫。他就任由那些賣剩下的菜,在角落裏一天天變得萎靡、枯黃,散發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腐敗氣息。他自己,則搬了個小馬紮,坐在攤位後麵,眼神空洞地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像一個徹底認命、被打斷了脊梁的失敗者。
    他不出聲招攬,也不再理會那些投向他的、鄙夷或幸災樂禍的目光。
    他的生意,自然是一落千丈,門可羅雀。偶爾有一兩個不明就裏的外地人上前詢問,他也隻是有氣無力地應付兩句。
    在所有人看來,那個曾經試圖挑戰市場潛規則的“刺頭”李謹誠,已經徹底完了。
    飛機頭和刀疤臉,每天都會像巡視領地一樣,從他的攤位前走過。他們看到李謹誠這副活死人般的模樣,臉上總是會露出輕蔑而又得意的冷笑。
    “還以為是個多硬的骨頭,沒想到,這麽快就蔫了。”飛機頭對著刀疤臉,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
    “哼,跟我們彪哥鬥,他算個什麽東西?現在,就是一條連主子都不要的喪家之犬!”刀疤臉往地上吐了口濃痰,眼神裏充滿了快意。
    他們不再找李謹誠的麻煩,因為一個已經倒下、並且被所有人唾棄的失敗者,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威脅。甚至,留著他在這裏,以這副淒慘的模樣“示眾”,更能起到殺雞儆猴、震懾他人的作用。
    然而,沒有人注意到,在那副空洞和麻木的偽裝之下,李謹誠的眼睛,卻像一台最精密的儀器,冷靜地觀察、記錄著這個市場裏,發生的一切。
    他的心,已經從自己的那片廢墟上,走了出來。
    他不再是“家家福”的老板李謹誠。
    他隻是一個,幽靈般的傾聽者和觀察者。
    這天下午,天色突然陰沉下來,毫無征兆地,下起了一場瓢潑大雨。
    市場裏頓時亂作一團,小販們手忙腳亂地拉扯著各自攤位上的油布雨棚。
    賣豆腐的王大媽,也急忙想把她的那塊破舊不堪的塑料布蓋好。但那塊布,早已被風吹日曬得老化、脆裂,上麵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破洞。雨水“嘩嘩”地從破洞裏漏下來,直接澆在她那白嫩的豆腐上。
    “哎喲!我的豆腐!”王大媽急得直跺腳,眼淚都快下來了。這些豆腐要是被雨水泡了,賣相和口感都會大打折扣,今天一多半的辛苦,就算白費了。
    周圍的攤販,都在忙著自家的事,沒人顧得上她。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默默地走到了她的攤位前。
    是李謹誠。
    王大媽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眼神裏充滿了警惕和疏離。她生怕和這個“瘟神”扯上任何關係。
    李謹誠什麽也沒說。他隻是從自己那已經無人問津的三輪車底下,抽出了一大塊備用的厚塑料布——那是他當初為了保護淨菜,特意多準備的。
    他走到王大媽的攤位旁,二話不說,踩著濕滑的地麵,爬上凳子,將那塊完好的塑料布,仔細地蓋在了王大媽那漏雨的棚子之上,用繩子,將四角牢牢地固定好。
    雨水,瞬間被隔絕在外。
    王大媽呆呆地看著他。雨水順著李謹誠的頭發和臉頰,不斷地往下淌,他的衣服,濕透了,緊緊地貼在身上,顯得有些單薄。
    做完這一切,李謹誠從凳子上跳下來,依舊什麽也沒說,隻是對著王大媽,默默地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就要走回自己的攤位。
    “小……小李……”王大媽終於反應過來,她看著自己那板被保護得完好無損的豆腐,又看了看李謹誠那全身濕透的背影,嘴唇哆嗦著,叫住了他。
    李謹誠停下腳步,回過頭。
    “這……這布……多少錢?大媽給你。”王大媽從錢袋裏,就想掏錢。
    李謹誠搖了搖頭,臉上擠出一個有些沙啞的微笑:“不用了,王大媽。反正我的菜,也賣不出去,這布,留著也是浪費。”
    說完,他便回到了自己的角落,繼續做他那個“失敗者”。
    王大媽站在原地,手裏捏著錢袋,看著李謹誠那孤獨的背影,眼神裏,第一次,流露出一種複雜難明的情緒。那裏麵,有感激,有愧疚,還有一絲,深深的歎息。
    雨停了。
    太陽出來後,市場裏變得悶熱潮濕。
    賣魚的老張,正吃力地將一個沉重的大魚箱,從三輪車上往下搬。魚箱裏裝滿了水和魚,少說也有一百多斤。他的腰本就不好,此刻更是齜牙咧嘴,臉憋得通紅,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
    “老東西,沒吃飯嗎?快點搬下來!”旁邊,一個等著買魚的餐館采購員,不耐煩地催促道。
    老張漲紅了臉,咬著牙,正準備再試一次。
    “張叔,我來吧。”
    一個平靜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老張回頭一看,又是李謹誠。
    “你……”老張的眼神,同樣充滿了警惕,“不用你假好心!我自己的事,自己能行!”
    他還在為那天,李謹誠被罰款時,自己沒敢站出來說句公道話,而感到一絲羞愧和尷尬。
    李謹誠沒有跟他爭辯。他隻是走上前,站到魚箱的另一側,雙手穩穩地抓住箱沿,沉聲道:“我數一二三,一起抬。”
    說完,也不等老張同意,便自顧自地喊了起來:“一……二……三!起!”
    一股巨大的力量,從魚箱的另一頭傳來。
    老張隻覺得肩上一輕,那原本重如山石的魚箱,竟被輕而易舉地抬了起來。
    兩人合力,穩穩地,將魚箱放在了攤位上。
    “謝……謝謝……”老張喘著粗氣,看著李謹誠,有些不自然地說道。
    “沒事,張叔。”李謹誠甩了甩手上的水,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您腰不好,以後有這種重活,叫我一聲就行。”
    說完,他又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角落。
    老張看著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最終,也隻是化作了一聲複雜的歎息。
    接下來的幾天,李謹誠每天都重複著同樣的生活。
    他依舊守著自己那無人問津的攤位,像一個自暴自棄的幽靈。
    但同時,他卻成了整個市場裏,最“熱心”的人。
    王大媽的板車輪子壞了,他默默地找來工具,滿手油汙地,幫她修好。
    賣水果的劉嬸,不小心打翻了一筐蘋果,他一言不發地走過去,幫她一個一個地撿起來。
    有菜農的三輪車鏈子掉了,他也是二話不說,上前幫忙。
    他從不多話,也從不索取任何回報。他隻是在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默默地出現,然後,又默默地離開。
    他的行為,讓整個市場的人,都感到困惑不解。
    那些曾經落井下石的同行,開始覺得,這個李謹誠,是不是被打擊得精神失常了。
    而那些曾經受過他恩惠,卻又因為恐懼而疏遠他的攤販,比如王大媽和老張,心裏則越發地不是滋味。他們看著李謹誠那日漸消瘦的背影,眼神裏的愧疚,也越來越深。
    李謹誠,正在用一種最笨拙,卻也最真誠的方式,一點一點地,融化著包裹在眾人心頭那層堅冰。
    他不再試圖用道理去說服他們,而是用行動,去溫暖他們。
    ……
    這天晚上,市場裏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李謹杜收拾好自己那幾乎沒什麽變化的三輪車,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回家。
    他走到市場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瓶最便宜的二鍋頭,又稱了半斤花生米。
    然後,他提著酒和花生,徑直走向了市場最深處,那個依舊亮著一盞昏黃小燈的角落。
    賣魚的老張,正在那裏,獨自一人,收拾著他的攤位。
    他用刷子,費力地刷洗著魚池裏那厚厚的魚腥和汙垢。他的動作,很慢,很疲憊。昏黃的燈光,將他那佝僂的背影,照得格外淒涼。
    “張叔,還沒收完呢?”李謹誠的聲音,在空曠的市場裏響起。
    老張被嚇了一跳,回頭看到是李謹誠,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你……你還沒走?找我幹什麽?”他的語氣,依舊帶著戒備。
    “沒什麽。”李謹誠晃了晃手裏的酒和花生米,臉上露出一絲坦然的微笑,“就是看您辛苦,想找您喝兩杯。”
    “喝酒?”老張愣住了,他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李謹誠,“我跟你,不熟。再說了,你現在,可是市場裏的‘名人’,我可不想跟你扯上關係,惹一身騷。”
    他的話,說得很直白,也很傷人。
    李謹誠卻絲毫不在意。
    他自顧自地走到旁邊一個空著的攤位上,將花生米倒在報紙上,又擰開二鍋頭的瓶蓋,用兩個不知從哪找來的、還算幹淨的玻璃杯,倒上了兩杯酒。
    濃烈的酒精味,瞬間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張叔,我知道,大家現在都躲著我。”李謹誠端起一杯酒,對著老張,遙遙一敬,“我也不怪大家。換做是我,我可能也一樣。”
    他頓了頓,自嘲地笑了笑:“我現在,就是一條喪家之犬。生意黃了,兄弟躺在醫院裏,回家還要被父母罵。說實話,有時候,真想找根繩子,一了百了。”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種真實的、令人心酸的疲憊和落寞。
    老張看著他,眼神裏那層堅冰,似乎有了一絲鬆動。
    他放下了手中的刷子,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走了過來,在李謹誠的對麵,坐了下來。
    “你小子,年紀輕輕,別總把死啊活的掛在嘴上。”他端起那杯酒,卻沒有喝,隻是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
    “敬您一杯,張叔。”李謹誠說完,自己先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一路燒到胃裏,讓他忍不住咳了兩聲。
    老張看著他那狼狽的樣子,終於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隻是就著那慘淡的月光和昏黃的燈泡,一杯接一杯地喝著。
    花生米,被嚼得“嘎嘣”作響。
    沉默,在酒精的作用下,開始發酵。
    當一瓶二鍋頭,下去了一半的時候,老張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已經漲得通紅。
    他突然,將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眼睛也紅了。
    “你以為……你以為我願意當個縮頭烏龜嗎?!”他像是對著李謹杜,又像是對著自己,低聲嘶吼道。
    李謹誠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又給他滿上了一杯。
    他知道,堤壩,已經有了一道裂縫。
    “五年前!我剛來這個市場的時候,也跟你一樣!有衝勁,不信邪!”老張的聲音,開始顫抖,“那時候,收保護費的,還不是王文彪,是另一個叫‘黑狗’的。他要我每天交二十塊錢,我不給!我報了警!”
    “結果呢?”李謹誠輕聲問道。
    “結果?”老張慘笑一聲,“結果,警察來了,把他帶走了。第二天,他就被放出來了。當天晚上,我那滿滿一池子,準備第二天賣的活蹦亂跳的草魚,一夜之間,全都死了!被人,下了藥!”
    “那一池子魚,是我借遍了親戚,才湊夠的本錢!一夜之間,全他媽完了!”
    老張說到這裏,抓起酒杯,將滿滿一杯白酒,灌進了喉嚨,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順著他那深刻的皺紋,流淌下來。
    “從那以後,我就學乖了。我明白了,在這個地方,‘理’,是沒用的。拳頭,才是‘理’!關係,才是‘理’!”
    “後來,王文彪來了,他比黑狗,更狠,也更‘聰明’。他不光要錢,他還壟斷了冰塊,壟斷了包裝袋,用八兩秤,坑我們每一個人!我們就像他圈養的豬,每天,他想從我們身上割哪塊肉,就割哪塊肉!我們連個屁,都不敢放!”
    “你那天,被老趙罰款,我看見了!你被打,劉軍那小子被打,我也看見了!你以為我心裏好受嗎?我他媽恨不得抄起我的殺魚刀,跟他們拚了!”
    “可是,我不敢啊!”老張一拳,捶在自己的胸口,發出一聲悶響。
    “我他媽的不敢啊!我家裏,還有老婆孩子要養!我兒子,明年就要考大學了!我要是出了事,他們怎麽辦?!”
    積壓了多年的痛苦、屈辱、憤怒和恐懼,在這一刻,伴隨著酒精,徹底爆發了出來。
    這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在這個空無一人的菜市場裏,哭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李謹誠沒有勸他。
    他隻是靜靜地聽著。
    他聽著老張講述,自己如何被克扣斤兩;
    他聽著老張講述,自己的兒子想要一個新書包,他卻因為錢被收走,而不得不拒絕;
    他聽著老張講述,另一個試圖反抗的攤販,是如何被打斷了腿,最後傾家蕩產,黯然離開這個市場……
    李謹杜,成為了一個最合格的傾聽者。
    他沒有給出任何廉價的安慰,也沒有說出任何不切實際的豪言壯語。
    他隻是用自己的沉默和眼神,告訴老張:
    我聽著。
    我懂。
    我感同身受。
    不知道過了多久,老張的哭聲,漸漸停了。他趴在桌子上,像是要把身體裏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一般。
    市場裏,再次恢複了死寂。
    “說出來……心裏,好受多了。”老張抬起頭,用那雙通紅的眼睛,看著李謹誠,聲音沙啞地說道,“小子,謝謝你的酒。”
    “是我該謝謝您,張叔,願意跟我說這些。”李謹誠緩緩地說道。
    老張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準備離開。
    他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回過頭,看著李謹誠,眼神複雜地說道:“小子,你是個好人。但是,這個市場,不適合好人。聽叔一句勸,走吧。離開這裏,別再回來了。你鬥不過他們的。”
    李謹誠看著他那蒼老而又疲憊的背影,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隻是,用一種平靜到近乎冷酷的語氣,輕輕地,問出了一句話。
    “張叔,忍受,是我們的命。”
    “但是,如果我們連他們做過的惡,都不敢‘記住’,那我們,就真的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了。”
    老張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僵在了原地,緩緩地,回過頭,用一種難以置信的、震驚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李謹誠。
    “你……你說什麽?”
    李謹誠站起身,走到他的麵前,那雙在黑夜中,亮得驚人的眼睛,直視著老張的內心。
    “我說,我們不需要反抗,那是在送死。”
    “我們,隻需要,開始‘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