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經閣一層，時間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得無比緩慢。
    林淵蹲在那個無人問津的角落，手中握著那枚暗紅色的玉簡，整個人如同一座即將被風化的雕像。他的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斷滲出，順著他僵硬的臉頰滑落，滴在積滿灰塵的地麵上，砸出一個個小小的、深色的印記。
    他的識海之中，正上演著一場前所未有的、堪稱慘烈的“神魂戰爭”。
    一個穿著紅色小坎肩、頭生雙角、手持鋼叉的“欲望小人”，正唾沫橫飛地對著另一個藍色長衫、手持書卷的“理智小人”瘋狂輸出。
    “還在猶豫什麽？！力量！無與倫比的力量就在眼前！隻要點個頭，我們就能一步登天！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什麽林家，什麽仇敵，彈指間就讓他們灰飛煙滅！這叫什麽？這叫爽文男主的人生體驗卡，現在免費送，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紅色小人激動地揮舞著鋼叉，唾沫星子噴了藍色小人一臉。
    藍色小人則冷靜地推了推鼻梁上並不存在的眼鏡，一字一句地反駁道：“根據計算，此物風險係數高達99.9%，其誘導性言論充滿了邏輯漏洞。‘太強了會沒朋友’不是副作用，是詛咒。‘世界都容不下’不是讚美，是預言。這根本不是體驗卡，這是催命符！一旦接受，我們的‘賬號’就不是我們的了，而是會被這個來路不明的‘外掛’徹底接管！”
    “你懂什麽！富貴險中求！不冒點風險，怎麽成為人上人？難道你想一輩子窩在這個破宗門，每天看人臉色，修煉那比烏龜爬還慢的破功法嗎？”
    “穩健，才是一個合格的‘玩家’應該具備的首要素質。活著，才有輸出。命都沒了，你拿什麽去爽？”
    “懦夫！”
    “莽夫！”
    識海中的兩個小人吵得不可開交，而外界，道種那如同魔音貫耳般的精神誘導，還在持續不斷地加強。
    【接受它……你將獲得新生……】
    【快意恩仇……主宰自己的命運……】
    【你的妹妹，還在等你……隻有力量，才能保護你想保護的一切……】
    那聲音，仿佛帶著一種奇特的魔力，繞過了林淵的理智，直接撩撥他內心最深處、最原始的渴望。他的眼神，開始變得迷離，握著玉簡的手，不再顫抖，反而越握越緊，仿佛要將它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身披赤金火焰，君臨天下，所有仇敵都在他腳下顫抖、化為灰燼的場景……
    那畫麵，是如此的誘人。
    就在他的意誌即將徹底淪陷，那個代表著理智的藍色小人，即將被紅色小人一叉子捅翻在地的時候——
    一股劇痛，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猛地刺入了他的靈魂深處！
    “呃！”
    林淵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身體劇烈地一顫！
    他，在千鈞一發之際，用盡了最後一絲清明，狠狠地，咬在了自己的舌尖上！
    鮮血的腥甜味，瞬間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那劇烈的疼痛，如同當頭一棒，將他從那狂熱的、被精神誘導出的幻想中，硬生生地拽了出來！
    眼前的幻象，如潮水般退去。
    識海中，道種那充滿誘惑力的聲音戛然而止。
    林淵的眼神，在經曆了短暫的迷茫之後，瞬間恢複了冰冷刺骨的清明！
    他……差一點就著了道！
    “好……好險……”
    林淵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髒如同擂鼓般狂跳。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神魂，因為剛才那場劇烈的精神對抗，而傳來陣陣針紮般的刺痛。
    他終於徹底明白了。
    這《焚天訣》，根本不是什麽機緣，而是一個為他量身定做的、最惡毒的“奪舍”陷阱！
    道種的目的，從來就不是輔助他變強。
    而是要通過這部功法，以他的靈根為“燃料”，以他的身體為“熔爐”，將他整個人，徹底“格式化”，最終，鳩占鵲巢，取而代之！
    它不是金手指。
    它是……寄生在他靈魂深處的，一隻等待著宿主“成熟”的，來自深淵的魔鬼！
    一股徹骨的寒意，讓林淵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宿主，你……你做了什麽？】
    道種的聲音，再次響起。
    隻是這一次，那股狂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帶著一絲驚疑不定的質問。它顯然沒有料到，林淵竟然能靠自殘，擺脫它的精神誘導。
    林淵的腦子，在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速運轉起來。
    直接翻臉？
    不行！
    他現在還太弱小，道種雖然圖謀不軌，但在很多方麵，他依舊需要借助它的分析能力。直接撕破臉，無異於自斷一臂，甚至可能會引來道種更激烈的反撲。
    那麽……隻能……演！
    用道種的邏輯，去說服道種！
    在不到一息的時間內，一套堪稱“奧斯卡影帝”級別的、完美的“甩鍋”劇本，在林淵的腦中，瞬間成型！
    “道種，”林淵在心中，用一種充滿了後怕、自責、但又無比堅定的語氣，緩緩開口，“我……我剛才差點就犯下了滔天大錯！”
    【……什麽意思？】道種的聲音裏，充滿了警惕。
    “我不該被力量蒙蔽了雙眼！”林淵的聲音，帶著一絲“幡然醒悟”的顫抖，“我剛才仔細想了想，這裏麵，有一個致命的漏洞！”
    【漏洞？不可能！本道種的推演，是完美的！】
    “不，功法是完美的，但我們……忽略了環境！”林淵的語氣，變得無比沉重，充滿了為一個“絕世珍寶”即將蒙塵的惋惜。
    “道種，你我，現在是什麽身份？我，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外門雜役，一個四係雜靈根的‘廢物’！而你，是這天地間最偉大的奇跡，是我們成功的最大底牌！”
    這記不著痕跡的馬屁，讓道種的警惕，稍稍放鬆了一些。
    林淵繼續他的表演：“你想想，一個全服務器公認的、戰鬥力隻有五的‘新手村菜鳥’，突然有一天，拿出了一把+15的、閃閃發光的、能秒天秒地的‘畢業神器’！你覺得，服務器的GM（遊戲管理員），會怎麽想？”
    這個比喻，非常精準地，戳中了道種的“知識區”。
    【……他們會認為，這個玩家，開掛了。】道種的聲音，變得有些遲疑。
    “沒錯！”林淵一拍大腿（在腦海裏），“他們會立刻鎖定我們的‘賬號’，然後用最高權限的‘探查術’，把我們從裏到外，翻個底朝天！到時候，別說《焚天訣》了，就連你這個最核心的秘密，都將暴露在青陽宗那些活了幾百上千年的老怪物眼皮子底下！”
    “一部神階功法，足以讓一個宗門瘋狂！到時候，我們麵對的，就不是什麽被廢修為了，而是會被切片研究！他們會把我的神魂一片片剝開，看看我到底有什麽奇遇，然後，他們就會發現你！”
    林淵的聲音，在最後，帶上了一種撕心裂肺的“恐懼”和“擔憂”！
    “道種！我不能冒這個險！我的生死是小，但你的存在，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我絕不能因為自己一時的貪婪，而讓你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這一番話說得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邏輯完美閉環，將一個“忠心護主、深謀遠慮、為了保護係統不惜犧牲自己利益”的“絕世好宿主”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
    這，就是林淵的“反向PUA”！
    用道種最擔心的“暴露”，來反製它！
    識海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道種，顯然正在高速運轉，評估著林淵這番話的“風險係數”。
    林淵的劇本，每一步，都踩在了它的“痛點”上。
    它確實強大，但它也確實……害怕被更強大的存在發現和抹殺。
    許久之後。
    【……你的……顧慮，有一定道理。】
    道種的聲音，恢複了它最初的、冰冷的、不帶一絲感情的AI合成音。
    那股狂熱，被它強行壓了下去。
    【那麽，你的計劃是？】
    成了！
    林淵心中狂喜，但麵上依舊不動聲色。
    “隱忍！極致的隱忍！”林淵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們不僅不能選《焚天訣》，我們還要反其道而行之！我們要選一部最垃圾、最不起眼、最符合我‘廢物’人設的功法！我們要將‘扮豬吃虎’的‘豬’，演到極致！讓所有人都忽略我們，看不起我們，把我們當成一個真正的笑話！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在最安全的陰影中，積蓄力量，等待真正屬於我們的時機到來！”
    【……】
    道種再次沉默了。
    而林淵，已經站起了身。
    在全場數百道目光的注視下，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的動作。
    他，一臉“惋惜”地，搖了搖頭，然後，毅然決然地，將手中那枚暗紅色的《焚天訣》玉簡，輕輕地，放回了原處。
    放……回去了？！
    所有人都傻了。
    他們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麽功法，但看林淵剛才那副天人交戰的糾結模樣，就知道那玩意兒肯定不簡單。可他……竟然放棄了？
    然而，更讓他們震驚的，還在後麵。
    林淵在放好玉簡後，看都沒看周圍那些玄階功法一眼，徑直，走向了大廳中央，那個專門存放“公共基礎功法”的書架。
    這裏的玉簡，都是免費的，人手一份，早在入門時，宗門就已經發過了。
    他來這裏幹什麽？
    在所有人那如同看傻子一般的目光中，林淵伸出手，從書架上，取下了一枚散發著最微弱白光的玉簡。
    那玉簡上，刻著兩個古樸的大字——
    《引氣術》。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一秒後。
    “噗——”
    不知是誰，第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
    緊接著，壓抑的竊笑聲，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開來。
    “我……我沒看錯吧？他……他拿了《引氣術》？”
    “《引氣術》？！就是那個被稱為‘修仙界第一套廣播體操’的玩意兒？連三歲小孩都嫌它慢的功法？”
    “瘋了！這家夥絕對是瘋了！他在藏經閣裏，逛了一個時辰，最後，選了一部我們每個人都有的、最基礎的《引氣術》？！他圖什麽啊？圖個返璞歸真嗎？”
    “哈哈哈哈！這絕對是我今年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他是不是覺得自己的貢獻點太多了，沒地方花，非要來這裏兌換一部免費的功法？”
    嘲笑聲，議論聲，哄堂大笑聲，此起彼伏。
    就連那位一直古井無波的守閣長老陳玄，此刻嘴角也忍不住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林淵，眼神裏，充滿了“恨鐵不成鋼”、“懶得理你”和“這屆弟子真難帶”的複雜情緒。
    他活了三百年，見過各種各樣的奇葩，但在藏經閣裏，花光了所有時間，最後選了一部《引氣術》的，林淵，是古往今來，獨一個！
    麵對這如同潮水般的嘲諷，林淵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種“大徹大悟”、“返璞歸真”的、神聖而又滿足的微笑。
    他拿著那枚《引氣術》的玉簡，在眾人看白癡的目光中，心滿意足地，走向了兌換處。
    “長老，弟子，選好了。”
    陳玄看著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但最後，隻是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充滿了無奈的歎息。
    “唉……隨你吧。”
    ……
    當林淵走出藏經閣時，外麵陽光正好，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身後，是無數充滿了嘲弄和鄙夷的目光。
    “林哥！林哥！”
    一個圓滾滾的身影，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
    是張胖子。
    “林哥，你……你沒事吧？”張胖子看著林淵，眼神裏充滿了擔憂，“你……你咋就選了那個……那個呢？”
    “我覺得挺好。”林淵笑道。
    張胖子看著林淵那平靜的臉，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問道：“林哥，你跟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是不是覺得咱們的修煉，太枯燥了，想從頭……體驗一遍‘第一次的快樂’？”
    林淵被他這個神奇的比喻逗得一樂，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解釋，轉身，向自己的住處走去。
    夜，深了。
    林淵盤膝坐在自己那間簡陋的木屋中。
    月光，透過窗戶，灑在他平靜的臉上。
    他緩緩閉上眼睛，沉入識海。
    “道種，我的選擇，是正確的。”他在心中，平靜地說道。
    識海之中，一片死寂。
    沒有回答。
    沒有分析。
    沒有評估。
    什麽都沒有。
    道種，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
    林淵等了很久，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他知道，道種沒有宕機，它就在那裏，在識海的最深處，像一頭蟄伏起來的、受傷的、同時也在醞釀著更深圖謀的遠古凶獸，冷冷地，注視著他。
    這種沉默，比任何憤怒的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它代表著猜忌、算計，和一種無法言說的、冰冷的決裂。
    林淵緩緩睜開眼睛，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知道，從他放下《焚天訣》，拿起《引氣術》的那一刻起，他與這個所謂的“金手指”之間那虛假的“蜜月期”，已經，徹底結束了。
    他沒有絲毫的勝利感。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危機感。
    這場戰爭，才剛剛開始。
    這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戰爭。
    而他的敵人，就住在他的身體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