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繁花異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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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殿內的鎏金銅燈燃到了下半程,燈油順著燈芯往下滲,暖黃的光比初時暗了幾分。落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麵上,連貴族們衣擺的金繡紋樣,都添了層朦朧的沉鬱。
方才還滿溢的香檳香氣淡了些,混進後廚飄來的烤肉油脂味。空氣裏那股子精致的繁華,悄悄摻了絲不易察覺的滯重——南宮靜與淩曜的短暫交鋒後,凝滯感沒徹底散,反倒像浸了水的棉絮,輕輕壓在每個人心頭。
淩曜穩坐主位,指節輕叩著檀木桌麵,節奏與遠處提琴手的弓法漸漸錯開,透著股漫不經心的疏離。他像尊沉在深海的玄鐵磐石,任周遭人群的影子在眼前晃來晃去,脊梁始終挺得筆直。
偶爾側頭與身旁的蘇睿低語兩句,語調平緩得仿佛方才南宮靜的挑釁,不過是吹過鬢角的一縷微風。連他垂在身側的手,都隻是隨意搭著,沒半分緊繃。
蘇睿指尖攥著冰涼的水晶杯壁,杯身凝著的水珠滲進指縫,涼得她打了個輕顫。她正努力消化著空氣中無形的張力,眼角餘光裏,那些原本徘徊在主位附近的中立貴族,有了微妙的動作。
他們想找機會與淩曜攀談,可瞥見南宮靜身邊越聚越多的人群後,腳步紛紛頓住,像被無形的線拽著,悄悄退到了宴會廳邊緣的廊柱下。
這些貴族端著酒杯假意賞玩廊柱上的星紋浮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把杯壁的水珠蹭得滿手都是。目光卻不老實,時不時往主位方向瞟——蘇睿忽然徹悟,這哪裏是宴會,分明是場用絲綢與香檳偽裝的戰場,連空氣裏都飄著看不見的硝煙。
而淩曜,正站在戰火最烈的中心。她下意識往淩曜身邊靠了靠,袖中的手悄悄按在腰間那枚刻著星紋的令牌上,指腹反複摩挲著凹凸的紋路。
那是淩曜之前交給她的應急信物,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衣料傳來,心裏才多了幾分踏實。
南宮靜絲毫沒被方才的反擊挫傷,反倒愈發從容。她提著裙擺穿梭在人群中,金箔繡成的蝶紋在裙擺上流轉,走動時裙擺掃過地麵,帶起細碎的風,像隻綴著金粉的蝴蝶。
連停在她肩頭的銀蝶發簪,都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她每句話都精準地落在人心尖上,連笑容的弧度,都像是對著鏡子練過千百遍,挑不出半分錯處。
她對著幾位掌管紡織貿易的貴族夫人輕歎,纖纖玉指繞著杯口轉了圈,指甲上的珠光隨著動作流轉,映得杯裏的香檳都泛著細碎的光。
“聽說南境的‘月光絲’今年產量砍了大半,往後怕是要翻倍漲價了。家裏幾個小姑娘吵著做新衣,如今倒成了難事,還是諸位夫人有遠見,早早就囤夠了料子。”
夫人們立刻圍攏過來,有人抬手撫過裙擺上的月光絲繡紋,指尖捏著絲縷輕輕拽了拽,像是在確認料子的珍貴;有人皺眉輕拍桌麵,連腕間的珍珠手鏈都跟著晃出細碎的響。
此起彼伏的抱怨瞬間響起:“可不是嘛,我家庫房的絲隻夠做兩件冬衣,往後想添新的,怕是要等明年了。”
“成衣鋪上個月就漲了價,這會子都翻三倍了,再這麽下去,咱們這些人都要穿粗布了。”
話裏話外的不滿像漲潮的水,無形中將矛頭悄悄指向了古堡“管理不力”。
與此同時,南宮靜那位身著銀紋錦袍的堂兄正舉著酒杯,手臂搭在軍需官的肩膀上輕輕搖晃,把杯裏的紅酒晃出了杯口,濺在對方的衣擺上也不在意。
他語氣帶著幾分熟稔的抱怨:“前線將士在沙場上拚命,咱們後方自然要把供給跟上。可如今各地調動物資,有些流程實在太死了,層層審批下來,糧草都快捂發黴了。若是能‘靈活’些,哪會耽誤事?”
說“靈活”二字時,他特意用指節敲了敲酒杯壁,清脆的聲響在喧鬧中格外清晰,像根細針,挑破了表麵的平和。明著是吐槽流程繁瑣,實則是在暗指淩曜的集中管製過於僵化。
軍需官們對視一眼,有人端著酒杯低頭抿酒,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有人手指摩挲著杯底的花紋,指尖都泛了白。沒人接話,卻都露出了默許的神色。
這些話像細密的蛛絲,悄無聲息地纏上在場的利益相關者,讓原本平靜的人心漸漸起了波瀾。
淩曜卻仿佛什麽都沒聽見。他指尖漫不經心地摩挲著酒杯邊緣,把杯口的香檳泡沫蹭得幹幹淨淨,目光掃過全場時依舊平靜無波,連落在南宮靜那處的眼神,都沒半分起伏。
他甚至抬手端起酒杯,朝著遠處獨自飲酒的石破天遙遙示意,動作從容得像是在招待老朋友。
石破天正靠在窗邊,一手撐著冰涼的窗欞,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一手握著粗陶碗,碗裏的烈酒晃出琥珀色的酒液,濺在窗台上暈開深色的印子。
看到淩曜的動作,他愣了愣,握著碗的手頓了半秒,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畢竟前幾日兩人還在演武場有過爭執,刀劍相向的勁兒還沒散,此刻淩曜的示好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最終還是略顯僵硬地舉了舉碗,喉結用力滾動著喝下一大口酒,酒液順著嘴角滑落幾滴,滴在胸前的布衣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眼底那股審視的銳利悄悄淡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像蒙了層霧,看不清真實的情緒。
就在這時,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混著家仆厚重的呼吸聲,在漸漸安靜的殿內格外清晰。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在家仆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到主位前,他雙手交握在身前,指關節因衰老而凸起,皮膚鬆垮地貼在骨頭上。身上的深褐色長袍繡著暗紋,袖口因常年磨損而泛出毛邊,連領口的盤扣都鬆了顆,透著股歲月的滄桑。
他是淩風時代的老臣李長老,向來以中立著稱。此刻連他都動了,殿內的喧鬧不自覺地低了幾分。
連原本交頭接耳的貴族都停下了話頭,紛紛放下酒杯,目光齊刷刷地聚了過來,連呼吸都輕了些,生怕驚擾了這位老臣。
李長老捧著酒杯,蒼老的手指因年歲而微微顫抖,杯裏的酒晃出了不少,他卻沒在意。聲音帶著歲月沉澱的厚重,像陳年的木頭,透著股沉穩。
“少主,老朽敬您一杯。埃德加之患能解,您救大陸於倒懸,這份功績該刻在古堡的功德碑上,讓後世子孫都記得您的功勞。”
他先將酒杯舉到眉梢,身體微微前傾致意,腰背雖彎,卻透著股不容輕視的風骨。待淩曜抬手回禮後,才緩緩放下手臂,杯底輕輕磕在桌麵,發出一聲輕響。
話鋒陡然一轉,他語氣多了幾分懇切:“可老朽活了這麽大歲數,最明白大廈要穩,得靠基石紮實。如今城裏人心慌慌,街頭巷尾都在傳物價要漲、糧草要斷,說到底還是為了‘利’字。老朽鬥膽進言,當下最要緊的不是爭一時長短,而是把商貿穩住,把眾人的不滿壓下去,讓老百姓能安心過日子、做營生,那些流言自然就散了。”
這番話聽著是忠告,實則是帶著分量的施壓——連最中立的長老都明著提經濟問題,可見局勢已經緊繃到了什麽地步。
周圍的貴族們都屏住了呼吸,有人悄悄攥緊了酒杯,畢恭畢敬端坐;有人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鎖在淩曜身上,想看看這位年輕的掌權者會如何回應。連殿外傳來的晚風,都像是停了,等著他的答案。
淩曜當即起身,雙手捧著酒杯微微前傾,腰背挺直卻不顯得倨傲,連指尖的力度都恰到好處,沒讓杯裏的酒晃出半分。
他聲音沉穩得像落定的磐石,壓得住殿內的所有雜音:“李長老所言極是,穩住人心確實是眼下第一要務。不瞞長老,古堡已經聯合商盟擬定了新政策,過不了幾日就會張貼布告。”
頓了頓,他目光掃過在場眾人,眼神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清晰地說出具體舉措:“一方麵打通南境到主城的商道,增派護衛保障運輸,絕不讓商隊再受匪患侵擾;另一方麵派專人監管糧價、絲價,在主城設三個舉報點,一旦發現囤積居奇,從嚴處置,絕不讓投機取巧的人得逞。”
說到最後,他的手指輕輕扣了扣酒杯,聲響不大,卻像敲在每個人心上,語氣多了幾分堅定:“我向大家保證,絕不會讓忠心於古堡的人寒心,更不會讓別有用心者借物資之事攪亂人心。”
這番話既給了眾人定心丸,也暗暗給那些煽風點火的人敲了警鍾,連空氣裏的滯重感,都似乎散了些。
李長老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欣慰,緩緩點了點頭,沒再多說,由家仆扶著慢慢退了下去。
路過南宮靜身邊時,他腳步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裏沒有責備,卻帶著幾分意味深長的審視,像在看一場終將落幕的戲。
這讓南宮靜嘴角的笑容僵了半秒,手指悄悄攥緊了裙擺,把金蝶繡紋都捏變了形。
這一幕落在眾人眼裏,分量重得很。原來淩曜不是隻會強硬,他聽得進老臣的意見,還早就有了應對之策。
那些原本搖擺不定的貴族悄悄鬆了口氣,有人抬手擦了擦額頭的薄汗,把掌心的濕意蹭在衣擺上;有人甚至開始小聲議論新政策的細節,語氣裏多了幾分期待,神色也安定了些。連殿內的樂曲,都似乎輕快了些。
南宮靜站在人群中,嘴角依舊掛著無懈可擊的微笑,指尖卻幾乎要掐進掌心的肉裏,指甲在白皙的皮膚上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滲出血絲都沒察覺。
淩曜的從容應對,還有李長老這一出“半路插話”,徹底打亂了她的節奏——她原本打算借物資問題再煽一波情緒,讓眾人的不滿像滾雪球一樣變大,可現在眾人的注意力都被新政策吸引了,她的計劃像被戳破的氣球,泄了大半的氣。
她深吸一口氣,端起酒杯仰頭喝了一口,冰涼的酒液滑過喉嚨,卻壓不住心底的焦躁,反倒讓胸口更悶。
放下酒杯時,杯底重重磕在桌麵,發出一聲悶響。她的目光緩緩移開,落在了安靜坐在淩曜身邊的蘇睿身上,眼神裏的算計像藏在暗處的刀鋒,閃著冷光。
蘇睿正低頭整理著裙擺,手指輕輕撫平裙擺上的褶皺,動作輕柔得像在嗬護易碎的珍寶。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發梢,勾勒出柔和的輪廓,連落在她身上的燈光,都似乎格外溫柔。
可就在她抬手攏發的瞬間,眼角餘光恰好撞見南宮靜的目光——那目光裏的冷意像冰錐,讓她指尖一頓,心裏莫名升起一絲警惕。
南宮靜卻飛快地收回視線,悄悄轉動著手指上的玉戒,把冰涼的玉麵貼在掌心,試圖壓下心底的急切:或許,這個“異鄉人”才是更好的突破口。一個來曆不明、手裏握著連古堡醫師都不懂的“危險知識”,還能讓淩曜時時放在身邊的女人,身上能做的文章,可比“經濟問題”多太多了——隻要把她拉下水,淩曜的根基,總會晃一晃。
宴會還在繼續,舞曲換了一支又一支。小提琴的旋律悠揚婉轉,卻掩不住尾音裏的拖遝,像演奏者也沒了起初的興致。
水晶燈的光芒灑在人們身上,映得衣飾上的珠寶愈發璀璨,可燈光卻比初時暗了些,在地麵投下的影子也拉得更長。
有人抬手邀請舞伴,裙擺旋轉間劃出優美的弧度,卻總在靠近主位時下意識放慢腳步,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可這表麵的繁華和諧,不過是精心維持的假象——觥籌交錯間,那柄無形的刀鋒已經亮了出來,寒光藏在笑容與祝酒聲裏,正靜靜等著一個最合適的時機,朝著對手的要害刺下去。
連殿外的天色,都悄悄暗了下來,烏雲遮住了月亮,透著股山雨欲來的壓抑。
淩曜與南宮靜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不過一瞬,快得像場錯覺。
淩曜的眼神平靜無波,手指漫不經心地轉著酒杯,把杯口的酒漬蹭幹淨,仿佛在說“你這點手段還不夠看”;南宮靜則抬手攏了攏耳邊的碎發,把垂落的發絲別到耳後,笑容裏藏著冷意,像是在回應“咱們等著瞧,誰笑到最後還不一定”。
無數沒說出口的交鋒,都藏在這一眼裏,像無聲的驚雷,等著炸開的時刻。
這場盛宴,才剛剛開始。而夜,還很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