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硬殼下的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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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的課程在一種緊繃而疏離的氛圍中過去。
    課間十分鍾,教室裏瞬間炸開鍋,聊天、打鬧、追逐的聲音幾乎要掀翻屋頂。林晚星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頭翻看著沈清韻給她的筆記。筆記條理清晰,重點突出,甚至用不同顏色的筆標注了難度和考點頻率,顯示出記錄者極強的邏輯性和歸納能力。
    有幾個坐在前排的女生似乎對她有些好奇,湊在一起低聲議論著,目光不時瞟過來,但最終沒有人主動上前搭話。晚星能感覺到那種無形的隔膜,她是外來者,一個突然闖入封閉圈子的異類。她樂得清靜,隻是心裏那根名為“孤獨”的弦,被無聲地撥動了一下。
    第四節課是物理,老師是個聲音洪亮的中年男人,講課富有激情,但口音很重。晚星需要集中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完全聽懂。講到一道關於電磁感應的綜合題時,老師習慣性地問:“有沒有同學用不同的思路解這道題?”
    教室裏一片寂靜。這道題難度不小,常規解法步驟繁瑣。
    就在這時,晚星聽到身後傳來極其輕微的、有節奏的“嗒、嗒”聲。她下意識地用餘光瞥去,是江嶼。他不知何時已經摘下了耳機,右手正無意識地轉著一支黑色的中性筆,筆帽一下下地輕點在攤開的物理書上——那本書嶄新得像是剛發下來。
    他的眼神依舊落在桌麵上,沒有看黑板,似乎對課堂內容毫無興趣。但那支筆敲擊的位置,恰好就在那道電磁感應題旁邊。
    一個荒謬的念頭闖入晚星的腦海:他難道……在聽?
    老師見無人響應,有些失望,正準備講解標準答案。忽然,後排角落裏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帶著點剛睡醒似的沙啞:
    “用動量定理等效替代洛倫茲力行不行?少算兩步。”
    是江嶼。
    他甚至沒有舉手,依舊維持著那個慵懶的姿勢,隻是停下了轉筆的動作。
    全班的目光,包括物理老師,都驚愕地投向他。教室裏安靜得能聽到窗外梧桐樹的沙沙聲。
    物理老師愣了幾秒,隨即臉上露出驚喜混雜著難以置信的表情:“江嶼?你……你說什麽?動量定理?”
    江嶼似乎懶得重複,隻是幾不可察地抬了抬下巴。
    老師立刻轉身,在黑板上飛快地演算起來。幾分鍾後,他激動地一拍黑板:“對!完全正確!這種方法更簡潔!江嶼,你……”他似乎想表揚兩句,但看著江嶼那副又準備戴上耳機的架勢,後麵的話咽了回去,化作一聲無奈的歎息,“……都向人家學學,思路要開闊!”
    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再次確認,早上看到他抽屜裏那張數學競賽草稿紙不是錯覺。這個看起來對一切都不屑一顧的少年,擁有著驚人的、被刻意隱藏起來的聰慧。
    午休鈴聲終於響起。學生們如同出籠的鳥兒,湧向食堂。晚星沒有動,她從書包裏拿出早上沒吃完的吐司,準備就這樣解決午餐。能省一點是一點。
    同桌的眼鏡女生合上書,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麽,最終還是拿起飯卡匆匆走了。沈清韻和幾個女生一起離開了教室,經過她身邊時,對她微微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教室裏很快空了下來,隻剩下零星幾個啃麵包或者做題的學生。陽光透過窗戶,在課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灰塵在光柱中舞蹈。
    晚星啃著幹巴巴的吐司,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飄向那個角落。
    江嶼的位置已經空了。書包也不在。他大概是去了食堂,或者……像他這樣的人,會有別的去處。
    她正想著,卻看見那個黑色的、空癟的書包還塞在抽屜裏,耳機卻不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心,驅使著她,讓她假裝起身去扔包裝袋,狀似無意地經過他的座位。
    走近了,能更清楚地看到他那張課桌的狀況。書本胡亂堆著,但一本攤開的物理書下麵,壓著一本厚厚的《常見鳥類圖鑒》,書角已經卷邊。桌麵上有用圓規刻畫的潦草圖案,像某種抽象的電路板,又像是毫無意義的塗鴉。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他抽屜裏的書包旁,那裏露出了一角白色的紙張。不是試卷,更像是……宣傳單?她心跳微微加速,想起昨天在寵物醫院門口看到他從摩托車後座解下的那個小紙箱。
    難道……
    她立刻製止了自己窺探的欲望,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非禮勿視。她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保持距離是最明智的選擇。
    然而,有些事情,仿佛注定要被她撞見。
    下午第一節是自習課。晚星做完了一套數學卷子,感覺有些氣悶,便起身想去走廊盡頭的開水間打點水,順便透透氣。
    開水間在走廊最東頭,旁邊是一個通往樓頂天台的消防通道。平時那扇鐵門是鎖著的,但今天,或許是因為通風,門虛掩著一條縫。
    晚星打完水,正準備離開,卻聽到那扇虛掩的鐵門後麵,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叫聲。
    “喵……喵嗚……”
    又是貓叫。比昨天在樓下聽到的,要清晰一些,帶著點幼獸特有的柔軟和依賴。
    她的腳步頓住了。鬼使神差地,她輕輕推開了一點門縫。
    天台的風瞬間湧了進來,吹動了她的發絲。她看到一個背影,蹲在天台角落的陰影裏。那個背影很高,穿著黑色的T恤,肩胛骨的線條因為蹲下的動作而顯得清晰。
    是江嶼。
    他背對著門口,所以沒有發現她。他麵前的水泥地上,鋪著一件柔軟的舊校服外套,外套上,一團毛茸茸的、橘色和白色相間的小東西正在笨拙地蠕動。那是一隻看起來剛滿月不久的小奶貓。
    江嶼的手裏拿著一個小小的奶瓶,正小心翼翼地湊到小貓嘴邊。小貓似乎不太會吃,焦急地用爪子扒拉著奶瓶,發出細弱的叫聲。
    “嘖,笨死了。”江嶼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與他平時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煩躁。但他的手卻異常穩定和輕柔,他調整著奶瓶的角度,耐心地等著小貓去舔舐。
    晚星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她看到少年寬闊的脊背微微弓著,形成一個保護的姿態。陽光勾勒出他利落的短發邊緣,和他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側臉輪廓。那個在教室裏桀驁不馴、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少年,此刻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氣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專注和……溫柔。
    小貓終於喝到了奶,滿足地發出咕嚕聲。江嶼似乎幾不可察地鬆了口氣,伸出另一隻手指,極其輕柔地蹭了蹭小貓濕漉漉的鼻尖。
    “吃慢點,又沒人跟你搶。”他低聲說,語氣裏帶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縱容。
    這一幕,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晚星心裏激起了巨大的漣漪。所有的猜測和印象在這一刻被顛覆。暴力?冷漠?不,她看到的,是一個在無人角落裏,小心翼翼守護著另一個脆弱生命的少年。
    她像窺見了某個不該被知曉的秘密,心髒怦怦直跳。她悄悄後退,輕輕帶上了鐵門,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晚星快步走回教室,坐回自己的位置,手心因為剛才的緊張而微微出汗。自習課還沒結束,教室裏依舊安靜,但她內心的震動卻久久無法平息。
    那個畫麵在她腦海裏反複播放:少年蹲下的背影,小奶貓毛茸茸的腦袋,他輕柔的手指,和那句帶著笨拙關心的“笨死了”。
    這真的是那個在樓道裏撞了她連句抱歉都沒有、在課堂上公然戴耳機的江嶼嗎?人,竟然可以有如此矛盾的兩麵?
    她想起他手肘上的傷疤,想起他空蕩蕩的書包,想起他隱藏的數學天賦,想起他此刻在天台不為人知的溫柔。這個叫江嶼的同桌,身上籠罩著一層越來越濃的迷霧。
    下午的課,晚星有些心不在焉。當江嶼踩著上課鈴聲,帶著一身室外微燥的空氣回到座位,重新戴上耳機,恢複那副拒人千裏的模樣時,晚星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的表情依舊冷淡,甚至因為被打擾了“正事”而顯得有些不耐。但晚星卻仿佛能透過那層堅硬的外殼,看到一點點不一樣的東西。
    放學鈴聲響起,學生們歡呼著收拾書包。晚星也慢慢整理著東西。她看到江嶼第一個拎起書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教室,身影很快消失在喧鬧的人潮裏。
    晚星背著書包,走出校門。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回頭望了一眼籠罩在金色餘暉中的教學樓。
    今天,她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不僅遇到了一個給予她善意的班長,更意外地窺見了一個秘密,一個關於她那位危險同桌的、截然不同的秘密。
    這座名為“雲川一中”的孤島上,似乎並不隻有冷漠和隔閡。那些隱藏在堅硬外殼下的柔軟,或許,才是這片海域裏,真正值得探尋的微光。前方的路,似乎因為這一點意外的發現,而變得不那麽令人畏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