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鈍角與利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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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的物理課,黑板一側新貼的課程表旁,用磁鐵壓著一張醒目的通知:下周三,物理單元測驗。空氣裏仿佛瞬間被注入了一種無形的壓力,連課間嬉鬧的聲音都低了幾分。
    林晚星看著那張通知,指尖無意識地收緊。測驗,成績,排名。這些在省實驗如同呼吸般尋常的事物,此刻卻帶著額外的重量。它不僅關乎麵子,更可能關乎她能否在這個新環境裏穩住心神,甚至……關乎一些更現實的東西,比如能否申請到那筆數額微薄但聊勝於無的助學金。
    她深吸一口氣,將視線從通知上移開,落在攤開的物理練習冊上。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飄向斜後方。
    江嶼今天來得比平時稍早一些,但狀態依舊。耳機塞著,一本厚厚的《汽車發動機原理》攤在物理課本上麵,看得專注。測驗的通知似乎是一陣吹過頑石的風,未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晚星想起那天他三十秒破解難題的震撼,心裏泛起一絲複雜的漣漪。擁有這樣天賦的人,為何選擇自我放逐?僅僅是叛逆嗎?
    課間,她起身去教室後麵的飲水機接水,回來時,刻意放慢了腳步。經過江嶼的座位,她看到他攤開的《汽車發動機原理》內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字跡狂放不羈,但畫的發動機剖麵圖卻精準得堪比教材插圖。而在那本書的角落,她再次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印著寵物醫院標誌的便簽紙,上麵用紅筆潦草地寫著一個時間和一個名字,像是複診預約。
    她的心輕輕一揪。那隻小貓,還好嗎?
    下午第一節是自習課,班主任王老師坐鎮。距離測驗隻剩幾天,教室裏彌漫著一種臨陣磨刀的緊張氣氛。晚星決定集中精力攻克物理。她找出幾道綜合性強、難度較高的壓軸題,開始練習。
    前麵幾道題雖然曲折,但還算順利。直到最後一道關於帶電粒子在複合場中運動的題目,她再次被卡住了。
    題目描述了一個粒子先後經過電場、磁場的複雜過程,要求最終的速度偏轉角。這個偏轉角是一個鈍角,已知條件極其隱晦,需要構建一個非常巧妙的幾何模型才能將場強、初速度等參數聯係起來。
    晚星在草稿紙上畫了又擦,擦了又畫。她嚐試了軌跡方程聯立,嚐試了能量動量定理結合,但總在某個關鍵步驟功虧一簣,無法逼近那個核心的鈍角。那個角度像一個嘲諷的鉤子,懸掛在思維的盡頭,看得見,卻夠不著。挫敗感伴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堆積。
    她甚至能感覺到,身後那道目光又若有若無地掃了過來。這一次,她沒有立刻遮擋,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衝動,讓她甚至希望江嶼能再次展現出那種碾壓式的智慧,好結束她的煎熬。
    果然,沒過多久,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帶著濃濃不耐煩的咂嘴聲。緊接著,是熟悉的撕紙聲。
    晚星幾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眉頭緊鎖,像是麵對一個怎麽也教不會的笨學生。然後,那個小紙團再次劃著熟悉的拋物線,“啪”地一聲,落在了她正在演算的草稿紙中央,不偏不倚,蓋住了那個讓她束手無策的鈍角符號。
    這一次,晚星沒有立刻去撿。一種混合著屈辱、憤怒和無力感的情緒在她胸腔裏衝撞。他憑什麽?憑什麽用這種高高在上的方式施舍答案?她需要的是提示,是思路,而不是這種赤裸裸的、彰顯智力優越感的“饋贈”!
    她猛地轉過頭,第一次主動地、帶著明顯情緒地看向江嶼。
    江嶼似乎沒料到她會是這個反應,正準備重新趴下的動作頓住了。他抬眼,對上了晚星因為激動而微微泛紅的眼睛。那雙總是帶著戾氣或漠然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極快的、類似錯愕的情緒。
    “看什麽?”他的語氣依舊很衝,但似乎少了點之前的絕對冰冷。
    晚星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但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晰:“江嶼同學,如果你覺得我的思考打擾了你,或者你覺得這道題很簡單,你可以直接告訴我,或者……保持安靜。請不要再用這種方式。”
    她指了指那個紙團:“我不需要別人直接把答案扔給我。”
    江嶼愣住了。他大概從未遇到過有人會拒絕他的“提示”,而且還是以這種帶著指責意味的方式。他臉上的不耐煩迅速被一種更深的煩躁取代,眼神銳利地盯住晚星,像是被激怒的野獸。
    “那你他媽的到底想怎樣?”他幾乎是咬著牙,聲音從齒縫裏擠出來,帶著一種被誤解和挑釁的怒火,“吵了我半天,畫得亂七八糟,看得人火大!給你答案還不行?嫌方式不對?”
    他的聲音沒有刻意壓低,在安靜的自習教室裏顯得格外突兀。前排已經有幾個同學好奇地回頭張望。李萌緊張地拉了拉晚星的衣角。
    晚星的臉更紅了,但這一次是因為憤怒和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她迎著他幾乎要殺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我想自己解出來。如果我需要幫助,我會……請求幫助。但不是以這種不被尊重的方式。”
    “尊重?”江嶼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但眼神裏的怒火卻奇異般地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理解的煩躁和……或許是一絲狼狽?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再次發出刺耳的噪音。
    “行,你自己慢慢解。”他丟下這句話,看也沒看晚星和那個紙團,徑直離開了座位,大步走出了後門,將一教室或明或暗的注視和竊竊私語甩在身後。
    自習課剩下的時間,晚星是在一種極度混亂的心情中度過的。她氣走了江嶼,看似“贏”回了尊嚴,但心裏卻一點也輕鬆不起來。那個被揉皺的紙團還躺在桌上,像一塊燒紅的炭。
    她最終沒有打開它。她憑借著一股倔強,重新投入到那道題中,反複咀嚼已知條件,嚐試各種可能的幾何關聯。不知是不是被江嶼的舉動刺激到了思維,還是憤怒激發了潛能,在距離下課還有十分鍾的時候,她終於靈光一現,找到了一條非常曲折但確實能走通的輔助線路徑!
    當她最終計算出那個正確的鈍角數值時,一種巨大的、摻雜著疲憊的成就感淹沒了她。這是她自己找到的答案!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下意識地看向門口。江嶼沒有回來。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手,慢慢展開了那個紙團。
    紙上依舊是他狂放的筆跡和簡潔到極點的圖示。他用的方法,和她苦思冥想得出的複雜路徑完全不同。他巧妙地利用了一個粒子在磁場中運動的周期性和一個對稱性,隻用了三步,就優雅地導出了結果。
    晚星看著那簡潔的幾步,剛剛湧起的成就感瞬間被一種更深的無力感取代。差距,是客觀存在的,如同天塹。
    但這一次,除了無力感,她心裏還生出一點別的東西。她仔細對比了兩種方法,雖然江嶼的方法更高級,但她自己的方法,每一步都紮紮實實,是她獨立思維的成果。這或許……比得到一個現成的、無法理解的漂亮答案,更有意義。
    放學時,晚星在車棚取車,意外地看到了江嶼。他正跨坐在那輛黑色的摩托車上,沒有立刻發動,隻是低頭看著手機,側臉在夕陽下顯得有些模糊。
    晚星推著自行車,猶豫著是否要過去為自習課上的衝突道個歉,或者說聲謝謝?盡管方式糟糕,但他兩次提示,本意或許……並不壞?
    就在她躊躇的時候,江嶼似乎感覺到了她的視線,抬起頭,目光穿過零零散散的學生,落在了她身上。
    那目光很複雜,沒有了之前的暴戾,也沒有不耐煩,隻是一種深沉的、讓人看不懂的審視。兩人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在喧鬧的放學人潮中,無聲地對視了幾秒。
    然後,江嶼什麽也沒說,什麽表情也沒有,隻是默默地、動作有些僵硬地,將一直捏在手裏的一個什麽東西——晚星看清了,是那個寵物醫院的複診便簽——重新塞回了褲兜。接著,他利落地戴上頭盔,發動了摩托車。
    引擎發出低沉的轟鳴,他匯入車流,很快消失在街角。
    晚星推著車,站在原地,心裏五味雜陳。那個對視,那個塞回便簽的動作……他是在等她嗎?想說什麽?還是隻是她的錯覺?
    風掠過臉頰,帶著傍晚的涼意。那個名為江嶼的鈍角,非但沒有變得清晰,反而因為這次正麵交鋒,露出了更多尖銳的、矛盾的利刺,也似乎……隱約透出了一點其內部複雜的結構。
    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但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