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勃:初唐天空的那道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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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的長江,浪頭拍著岸“咚咚”響著,濺起的水花落在滕王閣的石階上。
    再看看滕王閣,像個沉得住氣的老巨人似的杵在江邊,看了一年又一年的江水奔流,也看夠了人間那些湊熱鬧的、算心思的破事兒——今兒個倒不一樣,閣裏飄著酒香,還裹著股子“演戲”的勁兒。
    洪州都督閻伯嶼坐在主位上,手捋著胡子,眼神跟掃貨似的過在場的人。官員們穿得花團錦簇,袍角掃過椅子都帶風;名士們要麽搖著扇子裝斯文,要麽互相推讓“您來您來”,滿屋子的甜言蜜語,甜是甜,禁不住琢磨。
    誰都門兒清,閻都督把今兒個“露臉”的機會留給他侄女婿了——說白了,這宴會就是給自家晚輩搭的戲台,大夥兒不過是陪襯的觀眾。
    果然,酒過三巡,有個老儒生先站了起來,聲音軟乎乎的:“諸位大人,這滕王閣的文章,還是得年輕人來寫才像樣啊!”
    這話跟遞台階似的,滿座人立馬接茬:“是啊是啊,後生可畏!”“賢侄年輕有為,該你露一手!”閻都督的侄女婿坐在那兒,嘴角都快翹到耳朵根了,手都攥緊了,就等一句“那我就獻醜了”。
    就在這一片“和諧”裏,一個有點喘的聲音,好像石頭落到平靜的水裏似的:“晚生鬥膽,想試試寫兩句,權當拋磚引玉!”
    滿屋子人跟被潑了盆涼水似的,齊刷刷扭頭。隻見後門擠進來個年輕人,身上的青布衫還沾著灰,褲腳卷著,鞋上全是泥,一看就是剛從路上趕過來的。
    他臉看著累得慌,顴骨都有點紅,眼睛亮亮的,跟映著江裏的落日似的,透著股不管不顧的衝勁兒。
    有幾個官員偷偷笑了,拿手擋著嘴,意思明擺著:哪兒來的野小子,也敢搶閻都督的場子?
    閻都督臉上猛然囧了一下,跟麵具裂了道縫似的,立馬又扯回來:“小友客氣了,既然有興致,就請!”話剛說完,他那侄女婿的臉“唰”地就白了,嘴抿得很高,手都攥成拳頭了。
    閻都督心裏早冒火了——好端端的戲,怎麽就冒出來個攪局的?臉上卻還得裝大方,指了指案上的筆墨紙硯,又偷偷拽過身邊的小吏,湊在耳邊壓低聲音:“他寫一句,你就抄一句給我看,一個字都別漏!”說完就轉身進了裏間,留道屏風隔著,耳朵卻豎起來,就等小吏遞消息。
    年輕人也不客氣,走到案前,伸手把袖子往上挽了挽,露出細瘦但結實的手腕。他盯著白紙看了會兒,好像在琢磨什麽,然後拿起筆,蘸了蘸墨,“唰”地落下第一個字:“豫”。筆鋒挺得很,不軟不塌,跟他這人一樣,沒藏著掖著。
    小吏趕緊湊過去,邊看邊抄,抄完就小跑著遞進屏風裏。閻都督展開紙,念著“豫章故郡,洪都新府”,眉頭還皺著——這開頭也沒啥特別的,跟尋常文人寫的差不多。
    沒等他放下紙,小吏又跑進來了,遞上第二句:“星分翼軫,地接衡廬”。閻都督的嘴角動了動,手指在紙上蹭了蹭——這小子,倒還懂點天文地理,不是瞎寫的。
    接著,小吏跑得更勤了,
    “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
    ——屏風裏沒聲了,連小吏跑過去的腳步聲都顯得特別響。
    閻都督盯著“龍光射牛鬥”那幾個字,手指敲著桌子,心裏頭跟有什麽東西慢慢冒上來似的。
    猛地,外麵小吏的聲音都抖了,跟被人掐了嗓子似的:
    “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
    閻都督“噌”地就站起來,鞋跟在地上磕出聲響,幾步衝到窗邊,推開窗戶往外看。
    遠處的山順著江伸展開,一層疊一層,江水分明又曲折,一眼望不到頭——那年輕人居然把這滿目的遼闊,全揉進字裏了!
    他站在那兒,手指都有點抖,心裏頭跟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熱,還有點說不出的激動。
    閣裏這會兒靜得很,連呼吸聲都聽得見,隻有王勃寫字的“沙沙”聲。他額頭上滲了汗,順著臉頰往下流,都快滴到紙上了,他連擦都不擦,筆跟長在手上似的,根本停不下來。
    墨汁在紙上暈開,又被他的筆鋒拉得筆直: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這話一出來,連窗外的江浪都像頓了頓。有個賓客手裏的酒杯沒拿穩,灑了點酒在衣服上都沒察覺——哪有人這麽寫的?
    把天上的霞、飛的鳥、底下的水全擰在一塊兒,看著就像畫活了,眼睛都跟著亮了!
    “這後生……這後生是真有東西啊!”屏風後的小吏忍不住歎出聲,聲音還沒壓下去,閻都督也沒攔著——他自己也在心裏歎,原來打算給侄女婿的風光,全讓這陌生小子搶了,這字裏的勁兒,誰也搶不走,誰也比不了。
    王勃還在寫,筆鋒越來越快,越來越有力:
    “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他好像把江裏的船、天上的雁、遠處的聲音全抓進了紙裏,你閉著眼聽,都能聽見漁歌子飄過來,能看見雁群往南飛。
    最後,他的筆頓了一下,然後重重落下,寫下兩行字: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
    那字看著就倔,一筆一劃都帶著股不服輸的硬氣,跟他這二十多歲的年紀一點都不相符,卻戳得滿座人都沒話可說。
    有個白發老翰林坐在那兒,盯著那兩行字,枯瘦的手指抖著,眼睛裏慢慢浮起一層水光——他怕是想起年輕時的那點心氣兒了吧?當年也想憑著筆杆子闖天下,日子過著過著,那點勁兒就被磨沒了,如今再看這年輕人的字,心裏頭能不酸嗎?
    閻都督從裏間走出來了,官袍的下擺被江風吹得飄起來。他沒去看侄女婿——那小子早把頭埋在胸口了,臉白得跟紙似的——而是徑直走到王勃身邊,看著案上的紙,又看看王勃滿是墨漬的手,拿起桌上的酒杯,倒滿酒,遞到王勃麵前:“小友的文章,寫活了這滕王閣,也寫活了這長江。老夫佩服!”
    王勃這才停下筆,接過酒杯,笑了笑,露出兩排白牙:“都督過獎了,晚生不過是把看到的、想到的寫下來罷了。”他說話的聲音還帶著點喘,估計是剛才寫得太急,氣還沒順過來。
    就在這時候,閣裏響起琵琶聲,“叮叮咚咚”的,接著有個清亮的女聲唱了起來: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正是王勃剛寫的句子。大夥兒尋聲望去,是閣裏的歌姬,不知啥時候把琵琶抱出來了,手指在弦上撥著,眼神還往王勃那邊飄。
    閻都督轉頭跟身邊的長史小聲說:“賢侄可聽明白了?這就是……這就是真本事啊!”他本來想說“這就是貞觀年間的那股子勁兒”,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這會兒是垂拱年間,武則天剛掌權沒多久,提貞觀太敏感,跟手捧著火苗穿林子似的,誰知道會不會燒著不該燒的東西?他說完就趕緊環顧四周,眼神裏還帶著點警覺。
    宴會散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閣裏點起了燈籠,昏黃的光映著滿地的酒壇和果皮。
    閻都督叫住長史,問起王勃的底細。長史趕緊回話:“下官查了,這年輕人叫王勃,就是前陣子寫《檄英王雞》被貶的那個。他爹被調到交趾當縣令,他這是往南邊去看他爹,路過洪州,正好趕上咱們的宴會。”
    閻都督站在窗邊,看著外麵黑漆漆的江水,歎了口氣:“這麽好的才華,卻偏偏這麽不順……可惜了啊。”那聲歎,輕得跟羽毛似的,卻被江風吹得老遠,好像連江水都聽見了,浪頭拍得更輕了。
    誰能想到,這竟是王勃這輩子最風光的時刻。
    幾個月後,洪澤湖邊。王勃背著個小包袱,沿著泥路往前走,鞋上的泥都快幹成硬塊了。他身上的青布衫更舊了,臉上的疲憊也重了,眼窩都有點陷進去——從洪州到交趾,路遠得很,他走了快倆月,錢也快花光了,有時候一天就吃一個饅頭。
    那天下午,天變了臉,烏雲跟黑布似的壓下來,風“嗚嗚”地刮,跟哭似的,蘆葦叢被吹得東倒西歪,葉子“嘩嘩”響。王勃雇了個小船,剛劃到湖中間,就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點砸在船上,“劈裏啪啦”的。
    船家慌了,一個勁兒地往岸邊劃,可風太大了,船根本不聽使喚,在浪裏跟片葉子似的晃。王勃站在船頭,衣服被雨澆得貼在身上,冷得打哆嗦,可他還抬頭看天,烏雲黑得跟墨染的似的。
    恍惚間,他好像聽見了滕王閣的琵琶聲,還有歌姬的歌聲,混著江浪聲,一會兒近一會兒遠。
    突然,一個巨浪“呼”地就拍了過來,跟座小山似的,一下子就把小船掀翻了。王勃隻覺得眼前一黑,嘴裏嗆進了水,然後就啥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洪澤湖靜得嚇人,隻有幾塊船板飄在水麵上,跟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路過的漁民看見船板,還念叨了兩句:“昨兒個的風真大,怕是又有人出事了。”他們不知道,沉在湖裏的,是那個寫出“落霞與孤鶩齊飛”的年輕人。
    那時候,遙遠的長安城裏,天剛亮。城樓上的晨鍾“嗡嗡”地響,把整個城市都叫醒了。
    朱雀大街上,一個新科進士穿著紅袍,昂首挺胸地走著,嘴裏還大聲背詩:“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聲音裏全是驕傲,路過的人都停下來看他。
    東市的書肆裏更熱鬧,幾個商人圍著一個抄本,吵得麵紅耳赤。“我出五十文!”“我出六十!”那抄本的封麵上,寫著四個大字:“王子安集”——王子安就是王勃的字。
    書肆老板笑得眼睛都眯了:“各位客官別急,這《滕王閣序》的抄本還有,就是得等兩天!”
    宮牆深處,武則天坐在龍椅上,閉著眼聽一個年輕官員念詩。官員念的是“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聲音又穩又亮。
    武則天沒說話,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著,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是覺得這年輕人有骨氣,還是覺得這話太衝?
    又過了好些年,滕王閣重新翻修了,又辦了場宴會。滿座的賓客裏,有個書生指著窗外的江景,念起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大夥兒都叫好,說這句子寫得絕了。
    有個白胡子老人坐在角落裏,眯著眼看著江麵上的霞,跟身邊的小孫子說:“寫這詩的人叫王勃,寫的時候還沒到三十歲呢。可惜啊,走得太早了。”
    小孫子問:“爺爺,他去哪兒了?”老人指了指江水:“去江裏了,跟這水似的,流走了,可他的字沒走。”
    是啊,王勃就像初唐天空裏的一道驚雷,來得快,去得也快,可那聲響,那道光,到現在還能聽見、能看見。
    你看,不管過多少年,隻要有人站在滕王閣上,看見霞和鳥,看見水和天,就會想起他,想起那個在宴會上不管不顧、提筆就寫的年輕人。
    江水流了一年又一年,把好多事兒都衝忘了,王勃的字裏行間的少年氣,跟江裏的水似的,流了一千年還仍然有張力。就像他寫的“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
    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有多難,隻要想起這話,心裏頭就會多股勁兒——這就是王勃留給我們的,最金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