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勃與楊炯的半生知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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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歲宴上的“暗戰”
公元662年的長安,春和景明。吏部尚書家的升平宴辦得熱鬧,朱紅的廊柱下掛著彩綢,庭院裏的海棠開得正好,連空氣裏都飄著桂花釀的甜香。
10歲的王勃縮在父親身後,青布長衫的袖口還磨著毛邊——他家道中落,能來赴宴全靠父親舊友提攜。可這孩子眼裏藏不住光,盯著正廳牆上掛的《漢書注》拓本,腳不自覺地往前挪。
“博士您看,此處注疏有誤!”
一聲清亮的童音響在宴會上,滿座賓客都愣住了。講經博士拿著書卷講解,被打斷後臉色鐵青,順著聲音看向王勃,胡子都翹起來:“黃口小兒,未更事理,也敢妄議經典?”
王勃攥著衣角,卻不肯退:“《高帝紀》裏‘始大人常以臣無賴’,注裏說‘無賴’是無才,可前幾卷《韓信傳》裏‘大王自料勇悍仁強孰與項王’,注裏又說‘料’是揣度,兩處訓詁矛盾,怎會沒錯?”
這話一出口,有人低低“哦”了一聲——還真沒說錯。可講經博士麵子掛不住,厲聲道:“你讀過幾本書?也配跟我論《漢書》?”
王勃還想辯,父親趕緊拉著他往後退,低聲勸:“別鬧了,咱們惹不起。”孩子的臉漲得通紅,眼圈有點濕,卻死死盯著那卷《漢書注》,沒再說話。
而宴會的另一頭,10歲的楊炯被一群人圍著誇。他穿著錦緞小襖,手裏捧著書卷,流利地背出《漢書注》裏的《百官公卿表》,連注疏裏的生僻字都沒打磕巴。吏部尚書拍著他的肩:“楊家這娃,真是神童!將來定是棟梁!”
楊炯順著聲音,瞥見了角落裏的王勃——那孩子低著頭,手裏還攥著本卷邊的《漢書》,眼神卻亮得嚇人。他剛想開口,母親卻拉著他轉身:“別亂看,跟李大人問好去。”
那天的宴會上,兩個天才沒說過一句話。王勃最後是被父親拉著走的,走時還回頭望了眼正廳;楊炯則在賓客的誇讚裏,悄悄記下了那個敢挑博士錯的孩子的模樣。誰也沒想到,這一眼,成了六年後緣分的伏筆。
春日茶舍的相逢
公元668年的春天,長安西市的“清茗軒”裏,柳絮飄得滿院都是。
16歲的王勃剛寫完一篇《乾元殿頌》,正趴在桌上喝茶,友人杜十六拍他肩膀:“阿勃,給你帶個人來見!”
王勃抬頭,就看見個穿月白長衫的少年站在門口。少年眉眼清俊,手裏拿著卷詩稿,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像要把他看穿。
“這是楊炯,前陣子寫《青苔賦》的那個!”杜十六笑著介紹,“楊炯,這就是王勃,你不是一直想認識嗎?”
楊炯沒等王勃開口,先往前邁了兩步,盯著他的眼睛,冒了句:“神降之才!”
王勃愣了愣,隨即笑開了——這評價夠直接,他喜歡。他把手裏的茶盞推過去:“先喝茶,別忙著誇。你那篇《青苔賦》我讀過,‘高堂始覆,曲池初平’,寫得夠勁,比那些宮裏人寫的花花草草強多了!”
楊炯接過茶盞,碰到溫熱的瓷壁,也笑了:“你才是真厲害!《乾元殿頌》裏‘紫宸遷座,丹墀納陛’,那氣勢,我寫不出來。”
兩人就這麽對著坐,你一句我一句,從《詩經》聊到漢賦,從眼前的柳絮聊到遠方的塞漠。
杜十六在旁邊插不上話,隻能笑著喝茶——這倆孩子,像是認識了十幾年似的,連對詩的喜好都一模一樣,都討厭那些“爭構纖微,競為雕刻”的浮華句子。
“現在的文壇,太死氣了。”楊炯放下茶盞,手指敲著桌案,“上個月我去參加王府的詩會,滿篇都是‘翠袖’‘紅妝’,骨氣都沒了。”
王勃點頭,眼裏閃過一絲銳光:“我也是這麽想的。咱們得改改這風氣,把詩寫得剛健點,寫點真東西——思革其弊,用光誌業,你說行不行?”
楊炯抬起頭,眼神亮得嚇人:“太行了!我跟你一起!”
那天的茶舍裏,柳絮飄進窗欞,落在兩人的詩稿上。初唐文學史上最璀璨的雙子星,就這麽正式交匯,往後的日子裏,他們要一起掀一場“文學革命”的浪潮。
“天涯若比鄰”的震撼
沒過多久,王勃、楊炯就跟盧照鄰熟了。三個年輕人常聚在楊炯家的小院裏,撫琴論詩,有時能聊到深夜。
16歲那年,楊炯的好友臨津房少府要外放,他寫了首《送臨津房少府》,拿給王勃看。詩裏寫“岐路分襟易,風雲促膝難”,沒有半句哀哭,反而透著股“他日相逢定有期”的豪邁。
王勃讀完,拍著桌子叫好:“這才是送別詩!別學那些人,一寫離別就哭哭啼啼,好像這輩子見不著了似的。這詩,能傳世!”
楊炯被誇得有點臉紅,卻把這話記在了心裏——他要寫更不一樣的詩。
第二年秋天,杜十六要去蜀中當縣尉。那天在城外的灞橋邊,秋風卷著落葉,送別的人不少,哭哭啼啼的也多。王勃沒說話,從懷裏掏出張紙,提筆就寫。
筆走龍蛇,很快一首詩就成了。他把紙遞給楊炯:“你看看,行不行?”
楊炯接過紙,目光落在詩句上——“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讀到“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時,楊炯的手頓住了。秋風刮過他的臉頰,他卻覺得眼眶發熱,眼淚差點掉下來。
“這……這才是真正的傳世之作!”他抬起頭,聲音都有點抖,“阿勃,你把離別寫活了!哪還有半分悲戚?全是大丈夫的胸襟!”
周圍送別的人也圍過來讀,原本哭哭啼啼的氛圍,慢慢變了。有人說:“是啊,隻要是知己,再遠又怕什麽?”還有人把這首詩抄下來,說要帶在身邊。
王勃看著楊炯發紅的眼眶,笑著拍他肩膀:“咱們不是要改文壇風氣嗎?從這送別詩開始,讓大家看看,初唐的文人,不是隻會掉眼淚的。”
那天的灞橋邊,秋風依舊,卻沒了往日的蕭瑟。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像一顆石子,投進了初唐文壇的死水,激起了千層浪。而楊炯知道,他們的“革命”,成了第一步。
生死相隔的痛惜
公元676年的冬天,長安特別冷。
楊炯在家裏整理詩稿,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王勃的族弟,那孩子臉色慘白,嘴唇凍得發紫,一進門就“撲通”跪下:“楊兄,我哥……我哥沒了!”
楊炯手裏的筆“啪”地掉在紙上,墨水暈開一大片。他衝過去抓住那孩子的胳膊:“你說什麽?阿勃怎麽了?”
“我哥去交趾看我伯父,回來的時候渡海,不小心掉水裏了……救上來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才27歲啊!”孩子的哭聲撕心裂肺。
楊炯腦子裏“嗡”的一聲,他想起去年春天,王勃還跟他說“等我從交趾回來,咱們去塞北看看,寫點邊塞詩”;想起兩人在茶舍裏聊文學革新,說要“讓唐詩比漢賦還厲害”;想起王勃寫《滕王閣序》時,派人快馬把稿子送給他,信裏還寫“你看看,這‘落霞與孤鶩齊飛’,夠不夠勁”……
那些畫麵像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覺得胸口堵得慌,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掉。
後來,王勃的族人把他的詩稿整理好,送到楊炯手裏,懇請他寫篇序言。楊炯坐在桌前,看著那些熟悉的字跡,手抖得握不住筆。
他寫了又改,改了又寫,最後在序裏寫下:“嗟乎!天道如何?吞恨者多。嗚呼!知音難遇,壯誌未酬。”
他在序裏,特意寫了王勃南下探父的孝行,寫了他“思革其弊”的文學理想,寫了他“下筆成章,千言立就”的才華。每一個字,都浸著眼淚。
再後來,楊炯因為堂弟參與徐敬業反武兵變,被牽連貶官。走在被貶的路上,他看著窗外的風景,懂了王勃當年寫“同是宦遊人”的心情。他摸出懷裏的《王勃集》,翻到《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那頁,輕聲念:“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風從車窗裏吹進來,帶著塵土的味道。他知道,王勃雖然走了,但他們一起推動的文學革新,還在繼續;他們的友誼,會像這詩句一樣,永遠留在初唐的文壇裏。
千年後的回響
楊炯晚年回到長安時,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坐在窗前,翻著王勃的詩稿,旁邊還放著盧照鄰的《長安古意》、駱賓王的《帝京篇》。
有人問他:“您覺得,當年你們幾個,真的改變了文壇嗎?”
楊炯笑著點頭,指了指桌上的詩稿:“你看,現在的年輕人寫的詩,不再是隻寫宮廷裏的花花草草了。他們寫塞漠,寫江河,寫百姓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當年想做的事。”
他沒說的是,多年後,有個叫杜甫的詩人,寫了首《戲為六絕句》,裏麵說“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評價,比任何讚譽都讓他欣慰。
初唐四傑,四個命運坎坷的文人,卻用自己的筆,把詩歌從宮廷的狹小天地,引向了江山塞漠的廣闊世界。王勃的雄渾、楊炯的剛健、盧照鄰的鋪陳、駱賓王的激昂,共同奠定了盛唐詩歌的基礎。
而王勃與楊炯的友誼,就像這初唐文壇裏最亮的一束光——從十歲宴上的遙遙一瞥,到春日茶舍的惺惺相惜,再到生死相隔的痛惜,他們用才華和真心,演繹了一場“知己難遇,千古同欽”的佳話。
窗外的海棠開得正好,像極了662年那場升平宴上的模樣。
楊炯拿起筆,在王勃的詩稿上輕輕題了一句:“青史留名,不負少年時。”
這,大概就是對他們半生知己路,最好的注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