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盧照鄰與郭氏 未踐之約與生死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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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地的元宵夜,比別處要熱鬧三分。
    益州城裏的燈籠從街這頭掛到街那頭,紅的、粉的、紗的、紙的,風一吹就晃悠悠轉起來,把石板路映得跟撒了把碎金子似的。
    人群擠得滿滿當當,小孩舉著糖畫吵著要兔子,姑娘們躲在油紙傘後偷偷笑,賣湯圓的攤子冒著白氣,甜香混著桂花香,飄得滿街都是。
    盧照鄰擠在人群裏,手裏攥著盞走馬燈,額角沁了點汗。他剛到益州當新都尉沒倆月,官不大,事兒倒不少,今天總算偷個空出來看燈。盯著走馬燈上的“貂蟬與呂布”看入神,被人撞了下胳膊——手裏的燈“啪嗒”掉在地上,紗罩裂了道縫。
    “對不住!對不住!”撞他的姑娘趕緊蹲下來撿,聲音軟軟的,像蜀地的糯米糖。盧照鄰低頭一看,姑娘穿著件淺綠的布裙,頭發上別著朵白茉莉,手指纖細,撿燈的時候還小心翼翼護著沒碎的地方。
    這就是郭氏。
    後來盧照鄰總跟人說,那天的燈再亮,也沒郭氏抬頭道歉時的眼神亮。姑娘撿完燈,還從荷包裏掏出塊帕子,蘸了點帶的茶水,幫他擦燈上的泥:“我叫郭阿蠻,就住這附近。這燈要是修不好,我賠您一盞新的成不?”
    “不用不用,”盧照鄰趕緊擺手,看著她額角沾的碎發,忽覺得這元宵夜的風都軟了,“我叫盧照鄰,是新來的新都尉。這點小磕碰不算啥。”
    就這麽一句話,倆人算認識了。郭阿蠻雖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卻識得幾個字,還愛讀詩。
    盧照鄰沒事就找她說話,有時候在河邊的柳蔭下,有時候在郭阿蠻家的小院裏——院裏種著棵枇杷樹,夏天的時候,倆人就坐在樹下,盧照鄰念寫的詩,郭阿蠻就剝枇杷給他吃。
    有次盧照鄰念起剛寫的《長安古意》,念到“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時,郭阿蠻的臉一下子紅了,手裏的枇杷核都掉在了地上。
    盧照鄰看著她的樣子,心裏跳得厲害,抓著她的手就說:“阿蠻,等我在長安混出個樣子,就回來娶你。到時候,咱們也做詩裏的比目魚、鴛鴦鳥。”
    郭阿蠻沒說話,就盯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那天的陽光透過枇杷葉,灑在倆人手上,暖得能焐熱心裏的話。
    誰能想到,這諾言說出口容易,要實現,難如登天。
    盧照鄰在益州待了三年,任期一滿,就揣著滿心的希望往長安跑。他覺得自己有才華,《長安古意》寫得那麽好,到了長安肯定能被重用。臨走那天,郭阿蠻送他到錦江邊上,塞給他一個布包,裏麵是她連夜繡的帕子,還有幾包蜀地的茶葉。
    “你到了長安,記得給我寫信。”郭阿蠻的聲音有點發顫,手裏攥著衣角,“我在家等你。”
    盧照鄰把她摟進懷裏,拍著她的背說:“放心,頂多一年,我就回來接你。”船開的時候,他還站在船頭揮手,看見郭阿蠻一直站在江邊,直到看不見。
    長安不是益州,更不是他想的那樣。
    他到了長安,拿著詩稿到處找人推薦,那些權貴要麽看不上他這個“外地小官”,要麽就是收了禮不辦事。日子一天天過去,錢快花光了,官沒當上,連住的地方都從客棧搬到了破廟裏。
    他想給郭阿蠻寫信,每次拿起筆,都不知道該寫啥——總不能說在長安混得像條狗吧?隻能硬著頭皮寫“一切安好,很快就有機會”,可信寄出去,心裏卻跟針紮似的疼。
    更倒黴的還在後麵。他那首《長安古意》裏有句“梁家畫閣中天起,漢帝金莖雲外直”,本來是寫長安的繁華,偏偏被武三思盯上了。
    武三思是誰?武則天的侄子,出了名的小心眼,他覺得盧照鄰是在暗諷他們武家專權,二話不說就把盧照鄰抓進了大牢。
    牢裏的日子不是人過的。陰暗潮濕,每天就給一碗餿掉的粥,老鼠在牆角竄來竄去,半夜還能聽見隔壁犯人的慘叫聲。
    盧照鄰在裏麵待了三個月,沒等到平反,倒等到了家裏的消息——他爹因為他被抓,急得一病不起,沒多久就沒了;娘受不了打擊,也跟著去了。
    家破人亡。這四個字像四塊石頭,砸得盧照鄰差點暈過去。等他被朋友保釋出來的時候,整個人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頭發也白了一半。長安的風比蜀地冷多了,吹在身上,凍得他骨頭縫都疼。
    他想回蜀地,想去找郭阿蠻,他現在這個樣子,怎麽回去?沒官沒家,連自己都養不活,怎麽娶她?他隻能在長安附近的小城裏漂著,找了個破屋子住下,靠給人寫點碑文換口飯吃。
    命運偏要把他往死路上逼。沒過多久,他就覺得身上不對勁——先是手腳發麻,後來皮膚開始潰爛,疼得夜裏睡不著覺。找郎中一看,郎中搖著頭說:“是風疾(麻風病),沒治了,你還是找個地方靜養吧。”
    風疾!這兩個字像晴天霹靂,把盧照鄰最後一點希望也劈沒了。他知道這病的厲害,傳染人,還會讓人慢慢癱瘓。他不敢再跟任何人接觸,隻能拖著病體,往潁水邊上走——那裏偏,沒人去,適合他這個“廢人”待著。
    而蜀地的郭阿蠻,還在等著他。
    盧照鄰走後,郭阿蠻每天都去村口的驛站問有沒有信。剛開始還能收到幾封,後來就沒了音訊。她不著急,隻當盧照鄰在長安忙,沒時間寫信。可等著等著,肚子慢慢大了起來——她懷了盧照鄰的孩子。
    這消息讓她又喜又怕。喜的是,她有了倆人的孩子;怕的是,盧照鄰還沒回來,她一個未婚女子帶著孩子,怎麽在村裏立足?村裏人的閑言碎語像針一樣紮人,有人說她“不守婦道”,有人說盧照鄰早就把她忘了。
    郭阿蠻不管這些,每天挺著肚子,還是去驛站問信,晚上就摸著肚子,跟孩子說:“爹很快就回來了,到時候咱們一家三口就團圓了。”
    可孩子沒等到來爹,就沒了。
    那天夜裏,郭阿蠻肚子疼得厲害,村裏的穩婆來了,折騰了大半夜,孩子還是沒保住,是個男孩。她抱著那個小小的、冰涼的身體,哭得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屋裏空蕩蕩的,隻有她一個人,還有桌上那盞沒繡完的虎頭鞋——是她給孩子準備的。
    生活一下子沒了指望。沒了孩子,沒了盧照鄰的消息,她連吃飯都成了問題。隻能靠給人做針線活,換點米和鹽。蜀地的雨多,陰雨天的時候,她的腰就疼,疼得沒法幹活,隻能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枇杷樹發呆——那棵樹還是盧照鄰在的時候種的,現在已經結果了,可種樹的人,在哪兒呢?
    有一天,一個穿著官服的人路過村裏,看到郭阿蠻在路邊縫衣服,臉色蠟黃,瘦得不成樣子。這人不是別人,是盧照鄰的朋友駱賓王。他本來是路過蜀地,沒想到會遇到郭阿蠻。
    駱賓王一看郭阿蠻的樣子,就知道她過得不好。等郭阿蠻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他說完,駱賓王氣得直拍桌子:“盧照鄰這個混蛋!他怎麽能這麽對你!”
    駱賓王也是個直腸子,回去之後,越想越氣,就寫了首《豔情代郭氏答盧照鄰》。詩裏寫“芳沼徒遊比目魚,幽徑還生拔心草”——本來該是成雙成對的比目魚,現在隻剩一條孤零零遊;本來該是同心同德的感情,現在卻像被拔了心的草,隻剩空殼。句句都是在替郭阿蠻控訴盧照鄰的“背棄”。
    這首詩很快就傳到了盧照鄰耳朵裏。
    那時候他癱瘓在潁水邊上的破屋裏,每天隻能靠一個老仆人喂飯、擦身。聽到駱賓王的詩,他沒說話,隻是盯著窗外的潁水,眼淚慢慢流了下來。
    他不是不想回應,不是想背棄郭阿蠻。他是沒臉回應,沒力氣回應。他現在這個樣子,手不能動,腳不能走,臉上身上都是潰爛的傷口,怎麽回去見她?怎麽跟她說自己家破人亡、得了不治之症?他怕病傳染給她,更怕她看到自己這副鬼樣子,會失望,會難過。
    沉默,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夜裏睡不著的時候,他總會想起蜀地的元宵夜,想起郭阿蠻的笑臉,想起那棵枇杷樹,想起許下的諾言。他會用還能動的手指,在被子上寫“阿蠻”兩個字,寫了又擦,擦了又寫,直到手指磨得出血。
    他在《五悲文》裏寫自己“骸骨半死,血氣中絕”,寫“形枯槁而意腐,神凋落而心死”——這哪裏是在寫自己的身體,明明是在寫自己的心。他的心早就死了,死在長安的大牢裏,死在得知風疾的那一刻,死在想起郭阿蠻的每一個夜裏。
    日子一天天過去,盧照鄰的身體越來越差,連說話都費勁了。老仆人看他可憐,問他還有什麽心願。他張了張嘴,聲音微弱:“想……看蜀地……”
    老仆人沒辦法,把他抱到潁水邊上的一塊石頭上,讓他朝著西南方向看——那裏是蜀地的方向。盧照鄰靠在石頭上,眼睛望著遠方,好像能透過千山萬水,看到郭阿蠻在村口等信的樣子,看到那棵枇杷樹結滿了果子。
    他想起兩句詩,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念了出來:
    “忽憶揚州揚子津,遙思蜀道蜀橋人。”
    揚州揚子津是他以前路過的地方,蜀道蜀橋人,是他日思夜想的郭阿蠻啊。
    念完這兩句,他閉上了眼睛。老仆人以為他睡著了,直到發現他的手垂了下去,才知道他沒了呼吸。
    後來有人說,盧照鄰是跳進潁水的——他不想再受這病痛的折磨,也不想再背著這未踐的諾言活下去。潁水的水很涼,像長安的風,也像他那顆冰涼的心。
    他死的時候,手裏還攥著那塊郭阿蠻繡的帕子,帕子上的花紋已經磨得看不清了,可他還是攥得緊緊的,像攥著最後一點念想。
    而蜀地的郭阿蠻,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盧照鄰的死訊。
    那天,一個從北方來的商人路過村裏,說起潁水邊上有個叫盧照鄰的詩人,得了風疾,投水自盡了,還念了他臨終前寫的詩。
    郭阿蠻一聽“盧照鄰”三個字,腿一下子軟了,坐在地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怎麽也止不住。
    她終於知道,不是他忘了她,不是他背棄了諾言,是命運太殘酷,把他們的緣分拆得七零八落。她想起那個元宵夜的燈籠,想起枇杷樹下的諾言,想起那個沒保住的孩子,想起等了他一年又一年……所有的思念和委屈,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後來,郭阿蠻搬到了錦江邊上住,每天都坐在江邊,看著來往的船隻。有人問她等誰,她就笑著說:“等一個老朋友,他說過要回來娶我的。”
    她等了一輩子,也沒等回盧照鄰。可她不怨他,她知道,他心裏是有她的,就像她心裏一直有他一樣。
    潁水的水還在流,蜀地的枇杷樹還在結果,隻是那個寫“得成比目何辭死”的詩人,和那個等他回家的姑娘,再也沒能見上一麵。他們的約定,成了未踐之約;他們的愛情,成了生死遺恨。
    很多年後,有人路過潁水,還會說起盧照鄰的故事;有人路過蜀地,還會說起那個等了一輩子的郭阿蠻。人們都說,這是大唐最讓人難過的愛情故事——不是不愛,是太愛,卻抵不過命運的捉弄。
    就像潁水的水,永遠都在流,卻再也帶不走盧照鄰的遺憾;就像蜀地的風,永遠都很軟,卻再也吹不回那個元宵夜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