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陳子昂:文明斷層處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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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州台的黃昏比別處來得更快。
    九月的邊地風太野了,裹著塞北的沙粒往衣襟裏鑽,陳子昂沒動,他就那麽戳在剝落的青灰色石磚上,藏青色的衣袍被風掀得獵獵響。
    野草倒比人倔強,風把它按下去,它轉眼又彈起來。石磚上的紋路被歲月磨平了,有的地方還裂著縫,縫裏積著經年的塵土,風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他的靴麵上,疊起薄薄一層灰——他站在這兒多久了?久到連風都把他當成了台基的一部分。
    他的手一直攥著腰間那卷青銅薊門地圖。地圖是用熟銅片綴的,原本該帶著體溫的銅片,卻涼得像塊剛從冰水裏撈出來的石頭。為啥?因為地圖上用朱砂標著的那些城郭、那些防線,這會兒正被契丹的鐵蹄踩得稀爛。
    早上剛收到的告急文書還揣在懷裏,紙頁上的血字沒幹透,把“漁陽”“盧龍”那兩個地名染得發黑——那是守將的血,是百姓的血,順著驛馬的蹄印,一路淌到了他眼前。
    風裏飄來不是野草燒盡的草木氣,是遠處戰場的硝煙,慢悠悠地飄過來。他抬頭往天上看,一群歸鳥撲棱棱地往南邊飛,翅膀劃破暮色,飛遠了就沒影了,留下天盡頭那片灰茫茫的雲。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開口了。
    不是喊,不是歎,是那種從嗓子眼裏滾出來的調子,裹著滿肚子的沉鬱,在空台子上撞來撞去,撞得石磚縫裏的塵土又往下掉: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你別以為這是他跟自己較勁——他哭的不是沒官做、沒前程,是哭這大唐的“魂”丟了。
    往前數,隋煬帝當年一把火,把洛陽的藏書樓燒了個精光,那些傳了幾百年的儒家典籍、諸子百家的書稿,全成了灰燼。往後看,大唐雖說把江山打下來了,李世民那會兒還搞出個“貞觀之治”,這江山的“根”在哪兒?
    寫詩的還在學六朝那套,辭藻堆得跟繡花枕頭似的,今天寫“采芳洲兮杜若”,明天寫“蓮花過人頭”,美是美,可美完了啥也沒剩下——就像金籠子裏的鳥,唱得再好聽,也沒點兒筋骨,飛不出那點小情小愛;當官的要麽忙著討好武則天,要麽盯著手裏的權柄,沒人管這文明的縫兒,正越裂越大。
    陳子昂就像站在裂縫中間的人,前麵是燒沒了的過去,後麵是沒立住的未來,腳下是晃悠悠、隨時可能塌的現在——你說他能不慌嗎?能不涕下嗎?
    其實他年輕時不是這樣的。那會兒他還是蜀地的富家子弟,揣著滿肚子的少年意氣,背著書箱就往長安跑。剛到長安的時候,沒人認識他,他索性做了件出格事:在集市上看見有人賣一把古琴,要價百萬錢,旁人都圍著看新鮮,他直接掏了錢,把琴買了下來。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麵說:
    “我陳子昂有好詩,可惜沒人聽,今天就借這琴,請大家來我住處喝酒,聽我讀詩!”
    第二天,他的住處擠得水泄不通。等眾人坐定,他卻“啪”地一下把琴摔在了地上——好好一把名琴,瞬間碎成了木片。眾人都愣了,他卻拿起詩稿,高聲讀著:
    “蒼蒼丁零塞,今古緬荒途。亭堠何摧兀,暴骨無全軀……”
    那是他寫邊塞的詩,字裏行間全是刀光劍影,跟當時長安文人寫的“閨怨詩”比起來,簡直像一聲炸雷。
    那天之後,“陳子昂”這三個字,才算在長安的文壇站住了腳。他年輕時是能摔琴的性子,是想憑著一腔熱血闖天下的人,怎麽到了幽州台,就成了連風都吹不動的模樣?
    因為他撞了太多次南牆了。
    這次來幽州,他是跟著武攸宜來的——武攸宜是誰?武則天的侄子,仗著皇親國戚的身份,當了個行軍大總管,肚子裏沒半點真本事。契丹人都快打到城下了,他還在營裏喝酒作樂。
    陳子昂看不過去,主動找上門,說要帶一萬精兵,去突襲契丹的後路。武攸宜聽完,冷笑了一聲:“你一個寫文章的,懂什麽打仗?”不僅沒聽他的,還把他從參軍貶成了軍曹——說白了,就是讓他去管管糧草、記記文書,把他的一腔熱血,澆得透心涼。
    所以他才會跑到這幽州台上來。
    這台子不是普通的土台,是當年燕昭王築的黃金台啊!
    想當年,燕昭王就在這兒放了千金,招天下賢才,樂毅、鄒衍這些人,都是衝著這台子來的,後來才有了燕國“破齊七十餘城”的壯舉。
    現在呢?黃金台早沒了影,隻剩下這堆殘垣斷壁,連塊刻字的石碑都找不到。
    他摸著石磚上的青苔,滑過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跡,就想起了寫的《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那時候他還抱著點希望,寫“逢時獨為貴,曆代非無才”,覺得隻要有機會,總能被人看見。現在站在這兒才明白,“逢時”這兩個字,有多難——燕昭王那樣的君主,早就成了“古人”;往後的人,又能等得到嗎?
    風又大了些,把他的頭發吹得亂蓬蓬的,幾縷白絲混在黑發裏,特別紮眼。他才三十八歲啊,本該是意氣風發的年紀,眉頭的紋路深深的,眼窩陷了下去,瘦得像根被風吹了多年的蘆葦。
    他懷裏還揣著篇稿子,是前幾天寫給朋友東方虯的,叫《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書》。這稿子他改了好幾回,紙頁都被摸得起了毛邊,字裏行間全是火氣:
    “仆嚐暇日觀齊、魏間詩,謂其辭藻競紛,興寄都絕。”
    說白了就是:“我看那些齊梁、北魏的詩啊,就知道堆漂亮詞兒,沒一點兒真東西!”
    他為啥這麽火大?你看看當時的詩就知道了。
    六朝的詩人寫《采蓮曲》,“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美是美,可除了男女之情,啥也沒有;
    寫《怨歌行》,“綺羅日減帶,桃李無顏色”,除了閨房裏的愁,啥也不是。
    陳子昂要的不是糖人,是能填肚子的“糧食”。
    他要的詩,得像劉邦唱《大風歌》那樣——“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一開口就能震得人耳朵嗡嗡響,能把天下的勁兒都聚起來;
    得像曹操寫《蒿裏行》那樣——“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能把人間的苦、百姓的難,實實在在寫出來;還得有“念天地之悠悠”的闊氣,站在天地間知道自己是誰,該幹啥。
    這不是瞎琢磨,是他憋了好久的“詩學革命”。他想拿這把刀,把文壇那層浮靡的皮給割了,讓詩重新長出筋骨來。
    他寫的《感遇》詩,就是最好的例子。
    除了“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他還寫過“蒼蒼丁零塞,今古緬荒途”——你讀這句,眼前是不是就浮現出邊塞的荒草、遍地的白骨?還有“貴人難得意,賞愛在須臾”,把官場裏的冷暖,一句話就戳透了。
    可這革命,哪兒那麽好搞?長安的文人都說他“矯情”“裝清高”,說他放著好好的漂亮詩不寫,偏要寫些“苦哈哈”的東西。連他的朋友都勸他:“子昂啊,別太擰了,順著點潮流,日子好過些。”
    他不順著。他覺得詩就該像竹子,“修竹不受霜,青青常自保”,得有節,有骨,不能像藤蔓似的,纏在別人身上活。
    後來他總算熬到了個正經官——右拾遺。這官不大,是個諫官,專門給皇帝提意見的。他當這個官的時候,跟個愣頭青似的,有啥說啥。
    武則天那會兒,地方官為了討好她,到處抓“謀反”的人,不管是不是真的,抓了就嚴刑拷打,屈打成招的人不計其數。
    陳子昂看不過去,直接遞了封《諫用刑書》,把事兒捅到了武則天麵前。
    他在奏疏裏寫:“臣聞之,聖人之理天下也,以仁為綱,以刑為紀……今陛下之政,雖盡善矣,然臣恐近日之刑,或未盡合於聖人之道也。”說白了就是:“陛下,您搞的這嚴刑峻法,不對,得改!”
    武則天看完,啥也沒說,就掃了他一眼。那眼神從他的頭掃到腳。然後她把奏疏往案上一扔,揮了揮手:“退下吧。”
    他從宮裏走出來的時候,太陽剛落,朱雀大街的影子拉得老長,他踩著影子走,覺得渾身的勁兒都被抽幹了。宮牆的紅漆在暮色裏顯得發暗,他抬頭看了看天,一群烏鴉從宮頂上飛過,“呱呱”地叫著,難聽極了——那時候他才明白:有些話,不是你說對了,就有人聽;有些事,不是你想做,就能做成。
    沒過多久,他就被“請”出了長安——武則天把他派去了荊楚,當個可有可無的小官。說白了,就是嫌他礙眼,把他打發走了。
    坐船去荊楚的時候,江麵寬得看不到邊,水和天混在一塊兒,灰茫茫的,連隻鳥都看不見。船老大搖著櫓,哼著楚地的小調,調子慢悠悠的,卻透著股說不出的愁。
    陳子昂靠在船舷上,看著遠處的山,那山在霧裏若隱若現,像畫兒似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這話他沒說出口,心裏卻堵得慌。
    他看見江邊有個漁民,駕著小漁船,撒了好幾次網,都空著手收上來。漁民蹲在船頭,抓著頭發歎氣。他還看見江邊的村落裏,有個老婦人在哭,手裏攥著件破衣裳,旁邊的孩子餓得直哭——這就是他要守護的“大唐”?一邊是宮裏的歌舞升平,一邊是百姓的顛沛流離;一邊是文壇的浮靡虛華,一邊是人間的滿目瘡痍。
    這船越往南走,他離長安就越遠,離想做的事也越遠。一個想補文明裂縫的人,卻被推到了裂縫外麵,那種憋屈,比挨打還難受。
    再後來,他就被流放到嶺南了。那地方可不是好待的,瘴氣裹著潮氣,早上起來,整個村子都泡在霧裏,衣服從來沒幹過,貼在身上,癢得人難受。腳底板磨出的泡破了又起,走一步疼一下,血把草鞋都染紅了。
    晚上住在驛站裏,能聽見遠處的軍鼓聲,斷斷續續的,像在提醒他:邊境還在打仗,大唐的麻煩還沒斷。他躺在硬板床上,摸出懷裏的書,借著油燈的光看。那是本《詩經》,翻到《小雅·采薇》那頁,紙都黃了。“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他小聲念著,突然就紅了眼。
    “采薇”是啥?是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在首陽山采野菜充饑的故事。
    他們守著自己的道義,寧可餓死也不妥協。他覺得自己就像那倆人,抱著點念想,卻連念想都快抱不住了。以前他也想過“仰天大笑出門去”,現在呢?隻能“念此私自愧,長歌懷采薇”——對著野菜歎氣,對著黑夜發呆。
    嶺南的雨下得勤,一下就是好幾天,房簷上的水滴答滴答的,跟敲木魚似的。他病了,咳得厲害,有時候咳著咳著就吐出血來。驛站的小吏可憐他,給了他一碗薑湯,他捧著碗,手都在抖——這碗薑湯,比他在長安喝的任何山珍海味都暖,可暖得了身子,暖不了心。
    等他終於能回四川老家的時候,人已經垮了。頭發白了大半,背也駝了,走幾步就得歇一會兒,咳嗽起來能把肺都咳出來。他母親聽說他要回來,提前半個月就站在村口等,看見他的時候,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隻一個勁地摸他的臉:“我的兒,怎麽瘦成這樣了?”
    可他沒想到,家門口等著他的,除了母親的眼淚,還有捕快的鎖鏈。
    抓他的是射洪縣令段簡,個貪得無厭的主兒。段簡早就聽說陳子昂家裏是蜀地的富豪,有錢有地,就想敲詐他。先是派人去陳家,說要“借”五千緡錢,陳子昂不給——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這種貪官汙吏。段簡惱了,就找了個由頭,說陳子昂“謀反”,派捕快把他鎖進了大牢。
    那牢裏又潮又暗,牆縫裏滲的水滴滴答答的,跟敲木魚似的。地上鋪著一層發黴的幹草,聞著一股酸臭味。他蜷縮在幹草堆上,渾身的骨頭都在疼,疼得他直冒冷汗。他懷裏還揣著個銅製水甑——那是他母親給他的,是家裏傳下來的物件,用來煮水喝的。水甑上刻著簡單的花紋,是他小時候母親教他認的,現在摸起來,還能想起母親的手溫。
    有天夜裏下雷雨,閃電把牢裏照得跟白天似的,瞬間又黑下去,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陳子昂疼得渾身發抖,意識都快模糊了。就在這時候,他好像又站在了幽州台上——還是那片黃昏,還是那堆殘垣,隻是野草長得更高了,都快沒過他的腰了。他往遠處看,想找燕王招賢的黃金台,哪兒還有台啊?
    他還看見年輕時的自己,在長安的集市上,舉著那把古琴,高聲說:“我陳子昂有好詩!”周圍的人圍著他,眼裏滿是敬佩。轉眼之間,畫麵又切回了牢裏的幹草堆,黴味、血腥味、潮濕味,一下子全湧了上來。
    “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
    他在心裏問,沒人答。天地間靜得可怕,隻有風刮過樹葉的聲音。那文明斷層的疼,又一次把他裹住了,比牢裏的鐵鏈還緊。
    第二天早上,獄卒開門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沒氣了。枯瘦的身子蜷在幹草裏,跟一截幹木頭似的。他懷裏的銅製水甑碎了,碎片撒了一地,尖兒上還沾著點水漬——不知道是夜裏疼得沒力氣,手一鬆摔碎的,還是他故意摔的。那碎裂的聲音,好像還在牢裏飄著,跟他沒說完的話似的。
    他死的時候才四十二歲。
    後來呢?後來大唐慢慢從那文明的裂縫裏爬出來了。
    李白來了,帶著一壺酒,唱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把大唐的豪氣唱到了天上去;
    杜甫來了,背著個破包袱,歎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把大唐的疼裝在了心裏;
    韓愈來了,捋著胡子,喊著“文以載道”,把陳子昂沒說完的話接著說下去。
    這些人的光,都能在《登幽州台歌》裏找到根——那聲“獨愴然而涕下”,不是結束,是開始。
    是陳子昂用自己的命,在黑暗裏點了一根火柴,雖然他沒等到火燎原的時候,這火苗終究是燒起來了。
    杜甫後來寫過一句詩:“終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篇”,說的就是他;韓愈也說過:“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說大唐的好文章,是從陳子昂開始的。連後來的白居易,搞“新樂府運動”,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追根溯源,也是跟著陳子昂的腳步走。
    現在你去幽州台,還能看見那堆殘垣斷壁,石碑上刻著他的《登幽州台歌》,來來往往的人都站在那兒讀,讀得聲音洪亮。風還是那麽野,吹著石碑上的字,像是在替他回應那些讀詩的人。
    現在讀唐詩,讀的是李白的狂、杜甫的沉、王維的淡,很少有人想起,最早在文明斷層裏喊出聲的,是陳子昂。
    就像我們抬頭看見滿天星星的時候,很少會想,最早點亮那顆星的人,曾在黑夜裏凍得有多抖。
    他一輩子沒做成啥“大事”,沒當過大官,沒打過大勝仗,他用自己的悲愴,給大唐的精神找了條路。那條路,後來走滿了人,走成了唐詩的河,走成了我們現在還在念的“天地之悠悠”。
    你說,這算不算另一種“不朽”?
    風又吹過幽州台,石縫裏的野草又彈了起來,綠瑩瑩的,像在替他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