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漂泊路上,藏在酒壺與詩句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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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39年的春天,東魯的風帶著點涼,兗州城門口的老槐樹上,剛冒出點嫩綠的芽兒,風一吹,就晃悠悠的,像在跟人告別。
    李白背著個舊布包,手裏攥著韁繩,白衣服上沾了點塵土——他要去長安,想找機會見玉真公主,再試試仕途的路。他的腳像灌了鉛,挪不動步,因為身後,有兩個小小的身影拽著他的衣角。
    “爹爹,你要走了嗎?”七歲的平陽仰著小臉,眼睛紅紅的,手裏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麥芽糖——那是李白昨天給她買的,說“吃了甜的,爹爹走了也別難過”。五歲的伯禽沒說話,隻是把臉埋在李白的衣擺上,小手攥得緊緊的。
    李白蹲下來,摸著伯禽的頭,這孩子的頭發軟軟的,像剛長出來的小草,還是許氏在的時候,他常給梳的小辮子。“伯禽乖,”他的聲音有點發顫,“爹爹去長安辦點事,很快就回來,回來給你買糖畫,買你最愛的白羊玩偶。”
    伯禽還是不說話,搖了搖頭,把李白的衣角攥得更緊了。平陽吸了吸鼻子,說:“爹爹,你上次說去荊州,也說很快回來,結果走了大半年。這次你能不能不走?我會背你寫的《靜夜思》了,我背給你聽,你別走好嗎?”
    李白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疼得慌。他不是個稱職的爹——從平陽出生,到伯禽長大,他總在外麵跑,要麽去幹謁權貴,要麽去遊山玩水,陪孩子的日子加起來,也沒幾年。他總想著“濟蒼生、安社稷”,想著等有了出息,再好好陪孩子,卻忘了孩子要的,不是什麽大官爹爹,隻是能陪他們吃頓飯、講故事的爹爹。
    “爹爹必須去,”李白咬了咬牙,把孩子抱進懷裏,“等爹爹回來了,天天陪你們在後院放風箏,好不好?” 他不敢看孩子的眼睛,怕一軟,就舍不得走了。
    旁邊的魯女走過來,幫李白理了理布包,把剛做好的棉襪塞進去:“路上冷,多穿點。孩子我會照顧好,你放心。” 她又摸了摸平陽的頭,“平陽是姐姐,要幫我照顧弟弟,等爹爹回來。”
    李白鬆開孩子,轉身跳上馬。他不敢回頭,怕看見孩子哭,怕自己忍不住掉眼淚。可剛走沒兩步,就聽見伯禽喊:“爹爹!我會騎白羊了!你回來我騎給你看!”
    李白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在了馬鬃上。他抬手抹了把臉,揮了揮馬鞭,馬“得得”地跑起來,把兗州城,把孩子的哭聲,都甩在了身後。可他心裏知道,那些牽掛,甩不掉,也忘不了。
    到了長安,李白住在破廟裏,每天忙著找人推薦自己,可處處碰壁。有時候沒錢吃飯,就啃幹硬的饅頭;有時候被權貴冷嘲熱諷,就躲在角落裏喝悶酒。不管多苦,一想起孩子,心裏就暖烘烘的。
    他的布包裏,藏著平陽畫的畫——一張歪歪扭扭的全家福,平陽畫了自己,畫了伯禽,還畫了個高高大大的人,說是爹爹;還有伯禽用泥巴捏的小鴨子,雖然醜,卻被他小心地用布包著,怕摔碎了。
    有天晚上,他躺在廟裏的草堆上,看著窗外的月亮,就想起了東魯的家。想起平陽會背《靜夜思》時的得意模樣,想起伯禽騎在白羊上笑的樣子,想起魯女在灶房忙活的身影。他掏出紙筆,借著月光,寫下了《送楊燕之東魯》:
    “關西楊伯起,漢日舊稱賢。
    四代三公族,清風播人天。
    夫子華陰居,開門對玉蓮。
    何事曆衡霍,雲帆今始還。
    君坐稍解顏,為君歌此篇。
    我固侯門士,謬登聖主筵。
    一辭金華殿,蹭蹬長江邊。
    二子魯門東,別來已經年。
    因君此中去,不覺淚如泉。”
    “二子魯門東,別來已經年”——寫這兩句的時候,他的眼淚滴在紙上,暈開了墨跡。他算著日子,離開東魯已經快一年了,不知道平陽是不是又長高了,伯禽騎白羊的技術有沒有變好,他們有沒有想爹爹。
    後來,他認識了個叫蕭三十一的朋友,要去魯中辦事。李白聽說了,趕緊拉著朋友,絮絮叨叨地囑咐:“我家就在沙丘旁邊,你到了那兒,幫我看看我的兩個孩子,平陽和伯禽。平陽愛穿花裙子,你幫我帶塊粉花布;伯禽愛騎白羊,你別讓他摔著,告訴他爹爹很快就回去。”
    他還怕朋友記不住,特意寫了首《送蕭三十一之魯中兼問稚子伯禽》,把想跟孩子說的話,都寫進了詩裏:
    “六月南風吹白沙,吳牛喘月氣成霞。
    水國鬱蒸不可處,時炎道遠無行車。
    夫子如何涉江路,雲帆嫋嫋金陵去。
    高堂倚門望伯魚,魯中正是趨庭處。
    我家寄在沙丘傍,三年不歸空斷腸。
    君行既識伯禽子,應駕小車騎白羊。”
    “我家寄在沙丘傍,三年不歸空斷腸”——這“空斷腸”,不是裝的,是真的想孩子想的。他想象著伯禽騎著白羊,在沙丘旁邊跑,蕭三十一駕著小車跟在後麵,孩子笑得咯咯響,心裏又甜又酸。
    蕭三十一回來後,特意去廟裏找李白,跟他說:“你家平陽可懂事了,幫著你家那位(魯女)做家務,還會背你的詩,背得可溜了;伯禽真的會騎白羊,騎著羊在院子裏跑,還跟我說‘我爹爹是大詩人,他會回來給我買糖畫’。”
    李白聽著,嘴角忍不住往上揚,眼睛卻紅了。他掏出懷裏的麥芽糖,那是他省下來的,本來想自己吃,現在卻想,要是能給孩子就好了。“他們沒受苦吧?”他追問,生怕魯女照顧不好孩子。
    “沒受苦,你家那位把孩子照顧得妥妥帖帖的,平陽還穿了新的花裙子,說是你讓帶的布做的。”蕭三十一笑著說。
    李白這才鬆了口氣,好像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那天晚上,他買了壺酒,就著朋友帶回來的消息,喝得酩酊大醉——不是因為高興,是因為愧疚,愧疚自己不能陪在孩子身邊,不能看著他們長大。
    後來,魯女走了,李白帶著三個孩子(還有小兒子頗黎)繼續漂泊。他把頗黎抱在懷裏,走到哪裏帶到哪裏,怕孩子受委屈。頗黎剛學會說話的時候,喊的第一聲“爹爹”,李白高興得抱著孩子轉了好幾個圈,像個傻子似的,連酒都忘了喝。
    他給頗黎取小名叫“天然”,孩子的眼睛像蜀地的水晶,幹幹淨淨的。他還特意給頗黎做了雙小布鞋,針腳歪歪扭扭的,卻是他花了好幾天才做好的——他以前從沒做過針線活,手指被針紮得滿是傷口,可看著孩子穿上小布鞋,走得搖搖晃晃的,他覺得再疼也值了。
    安史之亂爆發後,李白帶著孩子往江南逃。路上兵荒馬亂,到處都是逃難的人。有次遇到叛軍,李白抱著頗黎,拉著平陽和伯禽,拚命地跑,生怕孩子出事。跑到一條河邊,沒船可渡,李白急得團團轉,平陽拉著他的手說:“爹爹別怕,我跟弟弟會聽話,咱們一定能過去。”
    那一刻,李白覺得孩子長大了,也覺得對不起他們——要是自己有本事,就不會讓孩子跟著自己顛沛流離,不會讓他們受這麽多苦。他蹲下來,把三個孩子摟進懷裏,說:“爹爹一定保護好你們,不會讓你們出事。”
    後來,李白因為永王之亂被流放夜郎,沒辦法帶孩子,把平陽和伯禽托付給朋友,把頗黎交給一個信得過的老仆人。臨走的時候,頗黎才三歲,抱著李白的腿,哭著喊“爹爹別走”,李白的心都碎了,卻隻能狠心掰開孩子的手,被官差帶走。
    在流放的路上,李白每天都在想孩子。他想平陽是不是又在背他的詩,想伯禽是不是還在騎白羊,想頗黎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想爹爹。
    他在船上寫了很多詩,大多是思念孩子的,隻是那些詩,大多沒傳下來——他怕別人看見他的脆弱,怕別人知道,那個狂放不羈的“詩仙”,也會因為孩子的哭聲,哭得像個孩子。
    遇赦後,李白第一件事就是找孩子。他先找到了平陽和伯禽,孩子們已經長大了,平陽成了個亭亭玉立的姑娘,伯禽也成了個小夥子,見了他,有點陌生,怯生生地喊了聲“爹爹”。李白抱著他們,眼淚止不住地流,說:“爹爹對不起你們,讓你們受苦了。”
    他又去找頗黎,老仆人告訴他,頗黎在戰亂中得了急病,沒保住。李白聽了,當場就暈了過去。醒來後,他抱著頗黎的小布鞋,坐在河邊,哭了整整一天——那是他親手做的小布鞋,孩子還沒穿幾次,就再也穿不上了。
    晚年的李白,住在當塗,身體越來越差。他每天都坐在院子裏的老槐樹下,看著遠方,手裏攥著頗黎的小布鞋,還有平陽畫的全家福。有時候,他會跟身邊的人說:“我這一輩子,沒做個好爹,總在外麵跑,沒陪孩子長大。要是能重來,我寧願不寫詩,不當什麽‘詩仙’,就想陪著孩子,看著他們放風箏,騎白羊,就夠了。”
    762年的冬天,李白躺在船上,生命快走到盡頭了。他看著江麵上的月亮,忽然笑了,說:“平陽,伯禽,爹爹要來看你們了……這次,爹爹不走了,天天陪你們放風箏……”
    他的手裏,還攥著那隻小布鞋,還有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麵寫著沒寫完的詩,最後一句是:“稚子牽衣問,歸來何太遲?”
    是啊,歸來何太遲?他欠孩子太多,欠他們一個完整的家,欠他們一個能常伴左右的爹爹。他的牽掛,從來都沒少過——那些藏在詩句裏的思念,那些揣在懷裏的小物件,那些夜裏夢裏的呼喚,都是他對孩子最深沉的愛。
    有人說,李白是“詩仙”,是狂放不羈的浪子,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最想做的,不過是個能陪孩子長大的普通爹爹。
    他的詩裏有江河湖海,有明月清風,最溫暖的,還是那些寫著“二子魯門東”“應駕小車騎白羊”的句子——因為那些句子裏,藏著他漂泊路上,唯一的溫暖港灣,藏著他對子女,永遠也說不完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