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昌穀雙棲:李賀與李氏七年煙火詩
字數:3820 加入書籤
紅燭下的表妹:家族聯姻裏的意外心動
貞元十七年的昌穀,桂花把空氣染得甜絲絲的。十八歲的李賀在自家院子裏,看著爹李晉肅來回踱步,心裏像揣了隻亂撞的兔子——爹要給他說門親事,對象是表妹李氏。
“你姑家的閨女,知根知底,溫柔嫻淑,”李晉肅拍著他的肩膀,“咱們家雖是宗室,現在這光景,能找個踏實姑娘過日子,不容易。”李賀低著頭沒說話,手裏的石子在地上畫著圈,他見過李氏幾次,印象裏是個梳著雙丫髻、說話輕聲細語的姑娘,“聯姻”兩個字,總讓他覺得像在完成任務。
定親那天,李賀跟著爹去姑家。剛進院門,就看見李氏蹲在石榴樹下,給一隻受傷的小鳥包紮翅膀。她穿著淺綠的布衫,陽光透過石榴花的縫隙,灑在她的發梢上,像鍍了層碎金。聽見腳步聲,李氏抬起頭,眼睛彎成了月牙,手裏還捧著那隻小鳥:“表哥來了?快進來坐,我娘剛沏了桂花茶。”
那天的桂花茶飄著甜味,李賀覺得比蜜還香。李氏坐在他對麵,輕聲問他最近寫了什麽詩,還拿出抄錄的《楚辭》,指著“沅有芷兮澧有蘭”的句子,說她最喜歡這句裏的清香。李賀看著她認真的樣子,覺得“聯姻”也沒那麽糟糕,這個表妹,好像和他想象的不一樣。
成婚那天,紅燭把新房照得通紅。李賀穿著大紅的喜服,看著蓋著紅蓋頭的李氏,手都在發抖。當他輕輕挑開蓋頭,看見李氏的臉像剛剝殼的雞蛋,眼裏的光比紅燭還亮。李氏低下頭,輕聲說:“表哥,以後請多指教。”李賀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想說點什麽,卻隻擠出一句:“以後……我教你寫詩。”
婚後的日子,比李賀想象的還要甜。每天清晨,李氏都會提前把他的紙筆擺好,研好墨;晚上他寫累了,桌上總會放著一碗溫熱的粟米粥。有次李賀寫不出詩,在院子裏發愁,李氏走過來,遞給他一朵剛摘的櫻桃花:“表哥,別著急,春天都來了,詩也會來的。”李賀看著她手裏的花,就有了靈感,寫下
“妻子晚來猶自笑,問郎窗外有何好。
郎道春色滿園中,不如妻子顏色好”。
李氏看到這首詩時,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卻把詩稿夾在《楚辭》裏,每天都要拿出來看幾遍。李晉肅看著小兩口的恩愛模樣,笑著對老伴說:“我當初就沒選錯,這倆孩子,是真對脾氣。”
病榻前的淚痕:七年煙火裏的生死別
元和二年的冬天,昌穀下了場罕見的大雪。李氏得了風寒,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得像雪。李賀守在床邊,把她的手放在懷裏,想給她暖一暖,可李氏的手還是冰涼。
“表哥,我沒事,過幾天就好了,”李氏虛弱地笑了笑,“你別耽誤寫詩,我還等著看你新寫的《美人梳頭歌》呢。”李賀鼻子一酸,把臉埋在她的手背上:“寫什麽詩,你好好的才最重要。”
那段時間,李賀每天都要去鎮上的藥鋪抓藥,來回四十裏路,他頂著風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藥鋪的老板看著他凍得通紅的臉,歎著氣說:“李公子,你對夫人可真好。”李賀笑了笑,心裏卻像被刀割一樣——他寧願生病的是自己。
李氏的病時好時壞,春天來的時候,她能下床走幾步,還會陪著李賀去後園看櫻花;到了秋天,病情又會加重,咳嗽得整夜睡不著。有次李賀半夜醒來,看見李氏坐在窗邊,借著月光縫衣服,他走過去,看見她縫的是件小棉襖,針腳歪歪扭扭的。
“你身體不好,別縫了,”李賀把她手裏的針線奪過來,“我不缺衣服。”李氏搖搖頭,眼裏閃著淚光:“我怕……我等不到冬天,就不能給你縫棉襖了。”李賀把她摟在懷裏,眼淚掉在她的頭發上:“不會的,你會好起來的,我們還要一起看很多次櫻花。”
命運還是沒給他們太多時間。元和四年的秋天,李氏的病情突然惡化。臨終前,她拉著李賀的手,輕聲說:“表哥,我走了以後,你要好好吃飯,好好寫詩,別太想我。”李賀緊緊握著她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滴在她的手背上。
李氏走後,李賀關在房間裏,不吃不喝,手裏拿著她縫了一半的小棉襖。他想起兩人定親時她在石榴樹下的模樣,想起成婚時紅燭下的笑臉,想起她陪他看櫻花的時光,心裏像被掏空了一樣。有天晚上,他爬起來,在紙上寫下“妻因我故亡,我亦隨妻去”,寫完後,他把紙揉成一團,卻怎麽也狠不下心扔掉——他真的想跟著李氏一起走,可他還有娘要照顧,還有詩沒寫完。
娘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心疼得直掉眼淚,把一碗熱粥端到他麵前:“阿賀,你不能這樣,李氏在天上看著,也希望你好好活著。”李賀看著娘花白的頭發,接過粥,卻怎麽也咽不下去。他知道娘說得對,可心裏的痛,像潮水一樣,把他淹沒。
鏡前的櫻桃花:平等視角裏的女性心
其實在李氏生前,李賀就用詩,給了她最特別的尊重。那天清晨,李賀剛睡醒,看見李氏坐在鏡前梳頭。她穿著寬鬆的素色布衫,頭發散落在肩上,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的發梢上,像撒了把碎銀。
李氏拿著梳子,慢慢梳理著頭發,偶爾會停下來,對著鏡子笑一笑,然後轉過身,背對著他,好像在看窗外的什麽東西。李賀看著她的背影,覺得這畫麵比任何神話鬼魅都動人。他悄悄起床,拿出紙筆,坐在床邊,輕輕寫下:
“西施曉夢綃帳寒,香鬟墮髻半沉檀。
轆轤咿啞轉鳴玉,驚起芙蓉睡新足。”
李氏梳完頭,轉過身,看見他在寫詩,笑著走過來:“表哥,你在寫什麽?”李賀把詩稿遞給她,有點不好意思:“在寫你梳頭的樣子。”李氏接過詩稿,輕聲念著,當讀到“背人不語向何處?下階自折櫻桃花”時,她的臉一下子紅了,眼裏卻閃著感動的光。
“你怎麽知道我想去折櫻桃花?”李氏問。李賀笑了笑:“我看見你對著鏡子笑,又背對著我,就知道你肯定是看見窗外的櫻桃花了。”李氏趴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表哥,你不僅懂詩,還懂我。”
在那個年代,男人寫女人,大多是站在審視的角度,寫她們的容貌,寫她們的溫順,李賀不一樣。他寫李氏梳頭,不僅寫她的儀態,更寫她的內心——她會因為窗外的櫻桃花而心動,會有自己的小情緒,會在背人時流露出最真實的自己。
還有一次,李氏和李賀說起喜歡的詩,她說她不喜歡那些把女人寫成附屬品的句子,覺得女人也有想法和追求。李賀聽著,心裏很受觸動,他想起寫的《秦宮詩》,裏麵也有對女性的刻板描寫。從那以後,他寫女性時,總會多一份思考,多一份尊重。
他寫《美人梳頭歌》,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才華,也不是為了迎合世俗的審美,而是為了記錄李氏最真實的樣子,為了表達對她獨立人格的尊重。他知道,李氏不是他的附屬品,不是詩裏的符號,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自己喜怒哀樂的人。
李氏走後,李賀再也沒寫過《美人梳頭歌》那樣的詩。他偶爾會拿出那首詩稿,看著上麵的字跡,想起她背對著他折櫻桃花的樣子,心裏既溫暖又難過。他知道,再也找不到像李氏那樣懂他、也懂詩的人了。
二十七歲那年,李賀病重,他把李氏縫了一半的小棉襖,和自己的詩稿一起,交給了沈子明。他說:“這棉襖是她給我縫的,這些詩裏,有她的影子,你幫我收好,別讓它們被遺忘。”沈子明接過棉襖和詩稿,看著李賀虛弱的樣子,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再讀李賀的詩,還能在《美人梳頭歌》裏,看見那個坐在鏡前梳頭的李氏;還能在“不如妻子顏色好”裏,感受到他對李氏的深情;還能在“妻因我故亡,我亦隨妻去”裏,體會到他的喪妻之痛。
昌穀的櫻花謝了又開,那個和李賀在紅燭下相守、在櫻花下相伴的李氏,永遠活在了他的詩裏,活在了千年的時光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