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白居易晚年的“放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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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很難把兩個形象拚在一起:一個是寫“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溫和老頭,一個是身邊圍著“櫻桃口、楊柳腰”歌姬的洛陽隱士。
    白居易晚年退居洛陽,看似過著詩酒笙歌的日子,家裏養著好幾個年輕貌美的家妓,最出名的就是樊素和小蠻,還寫了“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的詩句,聽起來像是“老來風流”。
    沒人知道,那些年輕的笑臉、婉轉的歌聲,不過是他用來填心裏窟窿的東西——那個窟窿,是湘靈一輩子沒填上的遺憾。他養著家妓,不是真的“放縱”,是想在年輕姑娘的身上,找一點童年符離的影子,找一點沒來得及珍惜的心動。最後才發現,影子終究是影子,填不滿的遺憾,永遠填不滿。
    洛陽小院裏的“熱鬧”:不是喜歡笙歌,是怕太安靜
    公元832年,白居易58歲,從長安辭官回了洛陽。院子選在城南,不大,卻收拾得雅致:種著竹子、菊花,還有他親手栽的幾棵櫻桃樹;堂屋擺著舊木桌,牆上掛著劉禹錫送的字畫;後院有個小戲台,偶爾會有歌姬在這兒唱兩句。
    按說這日子該知足了——不用再管朝堂的黨爭,不用再為百姓的事操心,每天喝喝酒、寫寫詩、跟老朋友嘮嘮嗑,是多少人羨慕的“神仙日子”。可白居易最怕的,是院子裏太安靜。
    白天還好,跟劉禹錫他們去香山寺逛逛,或者在菜地裏摘摘黃瓜,日子過得挺快。可一到晚上,院子裏靜得能聽見蟲鳴,燈影晃在牆上,他就忍不住想起往事——想起符離的小河,想起湘靈紮著羊角辮的樣子,想起那個沒送出去的木匣。
    有次半夜,他醒了,再也睡不著,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看著月亮發呆。楊氏睡著了,孩子們也都成家搬走了,院子裏就他一個人,連個說話的都沒有。風一吹,竹葉沙沙響,他覺得特別孤單——這輩子過得熱熱鬧鬧,當過官、治過水、寫過詩,心裏最在意的人,偏偏沒留住。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開始琢磨著養家妓。不是別人說的“老來貪色”,是想讓院子裏有點聲音,有點人氣,別總陷在回憶裏。
    一開始隻是找幾個會唱歌的姑娘,偶爾來家裏唱兩句,陪他喝杯酒。後來覺得麻煩,就幹脆把人留在家裏,管吃管住,平時在院子裏唱唱歌、跳跳舞,有人陪著說話,日子也沒那麽冷清了。
    這些姑娘裏,最顯眼的就是樊素和小蠻。樊素才十五歲,嘴長得小巧,像剛熟的櫻桃,唱歌特別好聽,尤其是唱《詩經》裏的句子,婉轉得能把人心唱軟;小蠻比樊素還小兩歲,腰細得一把就能摟住,跳起舞來像楊柳枝一樣,輕輕一擺,就能讓人想起春天。
    白居易挺喜歡這兩個姑娘,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歡,是覺得她們身上有股勁兒——那種沒被生活磨過的鮮活,像極了小時候的湘靈。有次樊素唱著山歌,調子跟湘靈當年唱的有點像,白居易一下子就愣了,手裏的酒杯差點掉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樊素,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正站在田埂上笑。
    從那以後,他就常讓樊素唱當年湘靈唱過的山歌,讓小蠻跳簡單的農家舞。看著她們,他好像能回到符離的日子,能暫時忘了遺憾。每次曲終人散,院子裏又恢複安靜,他心裏的窟窿,反而更大了——影子再像,也不是真的。
    “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寫的是姑娘,想的是故人
    白居易寫“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其實不是炫耀自己有多少歌姬,是把心裏的念想,偷偷藏在了詩句裏。
    先說說樊素的“櫻桃口”。樊素嘴小,唱《江南好》的時候,嘴唇輕輕動著,像櫻桃一樣,又紅又嫩。白居易第一次見她,就想起了湘靈——當年湘靈吃桃子,嘴角沾著桃汁,也是這樣小小的、紅紅的嘴,問他“甜不甜”。
    有次樊素給白居易剝櫻桃,指甲蓋大小的櫻桃,她小心翼翼地剝了皮,遞到他嘴邊。白居易張嘴接的時候,想起小時候,湘靈也是這樣,把剛摘的野草莓,剝了葉子遞給他,說“這個沒毒,我嚐過了”。那一刻,他差點掉眼淚——這麽多年過去了,居然還能從一個小姑娘身上,找到一點當年的感覺。
    再說說小蠻的“楊柳腰”。小蠻跳起舞來,腰肢輕輕扭著,像春風裏的楊柳,軟乎乎的。白居易看她跳舞,會想起湘靈在田埂上跑的樣子——當年湘靈穿著小花襖,跑起來的時候,腰後麵的帶子飄著,也是這樣輕快、有勁兒,一點都不矯情。
    有次下雨,院子裏的土路滑,小蠻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的時候,臉上沾了泥,卻沒哭,反而笑著說“先生你看,我成小花貓啦”。白居易看著她的樣子,又想起了當年湘靈拉他差點掉進河裏,自己摔在泥地裏,也是這樣笑著說“我成泥猴啦”。
    他寫“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其實是寫給他自己看的——把對湘靈的思念,拆成了“嘴”和“腰”,安在兩個年輕姑娘身上,好像這樣,遺憾就能少一點。可他心裏清楚,樊素的嘴再像,也唱不出湘靈的山歌;小蠻的腰再軟,也跑不出符離田埂上的輕快。
    有次劉禹錫來家裏做客,看到樊素唱歌、小蠻跳舞,笑著說“白兄,你這日子過得可真滋潤”。白居易沒接話,給劉禹錫倒了杯酒,歎了口氣說“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劉禹錫愣了一下,沒再多問——他知道白居易心裏的事,也知道這熱鬧背後,藏著多少孤獨。
    那些日子裏,白居易寫了不少關於樊素小蠻的詩,比如“樓暗攢倡婦,堤長簇販夫”“蠻娘吟弄滿寒宵,玉露初零秋夜長”,看起來是寫歌姬的生活,其實是寫自己的心境——看著別人熱鬧,自己卻像個局外人,明明在笑,心裏卻在哭。
    十八歲的“離別”:不是狠心,是不敢耽誤
    白居易養家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姑娘們長到十八歲,就會被送走——要麽幫她們找個好人家嫁了,要麽給點錢,讓她們自己謀生,絕不會留到更老。
    有人說他“狠心”,養了幾年說送就送,一點情分都沒有。沒人知道,他是怕——怕姑娘們在身邊待久了,耽誤了青春,就像當年他耽誤了湘靈一樣。
    他還記得樊素剛來時,才十五歲,怯生生的,連話都不敢多說。三年後,樊素長到十八歲,出落得更漂亮了,唱歌也更動聽了。白居易看著她,想起了當年十五歲的湘靈,也是這樣亭亭玉立,卻因為等自己,耽誤了一輩子。
    那天晚上,他找樊素談話,把一個裝著銀子的布包遞給她:“樊素,你今年十八了,該找個好人家了。這銀子你拿著,是我給你的嫁妝,找個老實人,好好過日子,別像我這樣,耽誤別人。”
    樊素愣了,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先生,我不想走,我想留在您身邊,陪您唱歌。”
    白居易別過臉,不敢看她的眼睛:“傻姑娘,留在我身邊有什麽好?我都快七十了,陪不了你幾年。你還年輕,得有自己的日子,別跟我耗著。”
    其實他心裏也舍不得——樊素的歌,陪他熬過了多少個孤獨的夜晚;樊素剝的櫻桃,是他晚年最甜的滋味。可他更怕的是,會像當年對湘靈一樣,給不了樊素未來,最後讓她也落得個“終身未嫁”的下場。
    送走樊素那天,白居易沒去送,躲在書房裏,看著牆上樊素唱過的樂譜,眼淚掉在紙上,暈開了墨跡。他想起當年離開符離時,湘靈也是這樣哭著送他,而現在,他成了那個“被留下”的人,才懂當年湘靈的委屈。
    後來小蠻也長到了十八歲,白居易一樣送她走了。小蠻走的時候,把自己跳壞的舞鞋留給了他,說:“先生,這個您留著,想我的時候,就看看它。”白居易接過舞鞋,摸了摸上麵的補丁,又想起了湘靈送他的布鞋——都是姑娘們的心意,他終究還是沒能留住。
    有人問他:“既然舍不得,為啥還要送她們走?”白居易歎了口氣:“我這輩子,耽誤了一個湘靈,不能再耽誤更多姑娘了。她們的青春,不該浪費在我這個老頭身上。”
    他送出去的,不隻是家妓,是對自己的救贖——他知道彌補不了湘靈,盡量別再讓遺憾重演。那些被他送走的姑娘,後來大多嫁了好人家,有的還會托人給白居易帶點家鄉的特產,說“謝謝先生當年放我走”。白居易收到特產,總會笑著說“好,好,過得好就好”,可眼睛裏,總會閃過一點湘靈的影子。
    填不滿的窟窿:熱鬧過後,還是孤獨
    送走樊素小蠻後,白居易又養過幾個家妓,都沒待多久,到了十八歲,還是會送走。他以為這樣就能少點遺憾,每次送走一個,心裏的窟窿就大一點——他發現,不管有多少年輕姑娘陪著,不管院子裏多熱鬧,他還是會想起湘靈。
    有次重陽節,劉禹錫他們來家裏喝酒,讓歌姬唱《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歌聲剛起,白居易就紅了眼睛——當年在符離,重陽節的時候,湘靈會給他送自家蒸的粟米糕,說“先生(那時候湘靈總跟著別人叫他‘先生’),重陽節要吃糕,不然會掉魂”。現在糕還能吃到,可送糕的人,再也見不到了。
    他端著酒杯,一口接一口地喝,沒一會兒就醉了。醉了之後,他拉著劉禹錫的手,絮絮叨叨地說:“夢得(劉禹錫的字),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很失敗?想娶的人沒娶到,想做的事沒做完,現在老了,身邊連個真心說話的人都沒有……”
    劉禹錫拍著他的背,沒說話——他知道,白居易心裏的苦,不是喝酒能解的,也不是歌姬能填的。那個叫湘靈的姑娘,就像一根刺,紮在他心裏,拔不掉,也忘不了。
    其實白居易自己也清楚,養家妓不過是自欺欺人。他在詩裏寫“笙歌罷曲辭賓侶,庭竹移陰就小齋。燈火下樓台,月照平沙。溪水無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笙歌散了,客人走了,還是剩下自己,連溪水都比人有情,能陪自己走三天,可湘靈,連三天的陪伴都沒能多給。
    他還寫過一首《感舊》,裏麵有句
    “中庭曬服玩,忽見故鄉履。
    昔贈我者誰?東鄰嬋娟子。
    因思贈時語,特用結終始。
    永願如履綦,雙行複雙止”
    ——在院子裏曬舊物,看到當年湘靈送的布鞋,想起她當年說“要像鞋一樣,成雙成對”,可最後,還是沒能如願。
    那些年,他寫的詩裏,總藏著這樣的小細節:一雙舊布鞋、一塊粟米糕、一句山歌,全是湘靈的影子。家妓的歌聲再好聽,也蓋不過當年湘靈的小調;姑娘們的笑臉再甜,也抵不過湘靈當年遞野草莓時的溫柔。
    他終於明白,遺憾就是遺憾,不管用什麽方法,都填不滿。養家妓不過是讓自己暫時忘了疼,疼終究還在,隻要一靜下來,就會鑽出來,提醒他當年的錯過。
    七十五歲的遣散:不是放棄,是終於釋懷
    公元845年,白居易75歲,身體越來越差,連走路都得靠人扶。這一年,他做了個決定:把家裏剩下的幾個家妓,全遣散了,一個都不留。
    那天早上,他坐在堂屋裏,看著站在下麵的幾個姑娘,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眼睛裏滿是疑惑。白居易咳嗽了幾聲,慢慢說:“你們都還年輕,別在我這兒耗著了。我給你們準備了銀子,拿著錢,回家找爹娘,或者找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以後別再做這行了,太苦。”
    姑娘們都哭了,有的說“先生,我們不走,我們照顧您”,有的說“先生,您別趕我們走”。白居易擺了擺手:“不是趕你們走,是我快不行了,不能再耽誤你們。你們的日子還長,得自己好好過。”
    他讓管家把銀子分給姑娘們,還特意給每個姑娘寫了封信,信裏寫著“找個老實人,勤勤懇懇過日子,比什麽都強”。姑娘們拿著銀子和信,哭著給白居易磕了個頭,才慢慢走了。
    看著姑娘們的背影,白居易心裏反而鬆了口氣——這輩子,他耽誤了湘靈,可至少,他沒耽誤這些姑娘。他終於不用再靠影子過日子了,也終於敢直麵心裏的遺憾了。
    遣散家妓後,他把那個裝著湘靈繡品的木匣拿了出來,打開一看,裏麵的繡帕還在,上麵的並蒂蓮雖然有點褪色,卻還能看清。他摸著繡帕,想起了湘靈當年哭著說“我還在等你”,眼淚又掉了下來,可這次,沒有之前的痛苦,隻有淡淡的釋然。
    他在木匣裏放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湘靈,這輩子我對不起你,下輩子,我一定早點找到你,再也不分開”。然後把木匣重新鎖好,放在了書架最顯眼的地方。
    沒過多久,白居易就病倒了。臨終前,他拉著楊氏的手說:“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是湘靈,最虧欠的人是你。還好,我沒耽誤那些姑娘,也算彌補了一點。”
    楊氏點了點頭,眼淚掉了下來:“我懂,你這輩子,不容易。”
    公元846年,白居易在洛陽的小院裏去世,享年75歲。死後,家人按照他的遺願,把那個裝著湘靈繡品的木匣,跟他一起埋在了香山寺旁邊。
    現在再看“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沒人會覺得這是“老來風流”的證據,反而會心疼那個藏在詩句背後的老頭——他不過是想在晚年,找一點沒來得及珍惜的溫暖,找一點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抱歉。
    白居易的一輩子,愛過,錯過,遺憾過,也補償過。他告訴我們,遺憾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直活在遺憾裏,用錯誤的方式填補;釋懷也不難,難的是敢直麵那些錯過,敢在最後,給別人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交代。
    這就是白居易晚年的“放縱”——一場關於遺憾、關於懷念、關於釋懷的心事,藏在櫻桃口、楊柳腰的詩句裏,藏在遣散家妓的不舍裏,藏在那個永遠沒打開的木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