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張籍:明代人編的“風流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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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代有個叫張岱的文人,特愛收集奇聞異事,他寫了本《夜航船》,裏麵記了件讓後人吵了幾百年的事:中唐詩人張籍,是個“花癡”,為了一株開得比盆還大的山茶花,居然把自己的愛姬給換出去了,還落了個“花淫”的名聲。
    這話聽著夠刺激,像極了現在的八卦頭條——“著名詩人為養花,竟棄妻子”,多有話題性。可要是真翻遍張籍的日子,就會發現:這事兒,從頭到尾都是編的,連半個字都不靠譜。
    先聊聊這樁“風流軼事”:明代人筆下的“張籍換花”有多誇張?
    張岱在《夜航船》裏寫得有鼻子有眼:“張籍性耽花卉,嚐得一山茶,花大如盎,愛之甚。有某翁欲得之,籍不得已,以愛姬易之。人謂之‘花淫’。”
    翻譯過來就是:張籍特別癡迷花,有次得了棵山茶花,花開得比大瓦盆還大,他寶貝得不行。有個老頭也想要這花,軟磨硬泡,張籍沒辦法,就用自己的愛姬跟人換了。後來人家都叫他“花淫”,說他為了花連美人都不要。
    這故事要是放在唐伯虎、柳永身上,說不定還有人信——畢竟唐伯虎有“三笑點秋香”的傳說,柳永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句子,看著就像會幹出“風流事”的人。可放在張籍身上,就像給魯智深穿裙子,怎麽看怎麽別扭。
    為啥?因為張籍這輩子,跟“風流”“有錢養姬”這倆詞,就沒沾過邊。
    拆穿“換花”謊言:先算筆錢賬,再看他人品
    這事兒靠不靠譜,不用翻多厚的史書,就倆問題:張籍有錢養“愛姬”嗎?他是會為了花賣人的人嗎?答案全是否定的。
    先算錢:“窮瞎張太祝”連飯都吃不飽,哪來的錢養姬?
    張籍這輩子,窮得叮當響是出了名的。他最慘的時候,當了十年“太常寺太祝”——從九品的小官,俸祿少得可憐,少到什麽程度?《新唐書》裏直接寫他“久官不遷,家貧,眼疾幾失明”,後來人送外號“窮瞎張太祝”。
    掰扯掰扯唐代從九品官的俸祿。按《通典》記載,唐代從九品文官,每年的俸祿是“祿米五石”,還有點“月料錢”(零花錢),加起來夠不夠養活自己?懸。那會兒長安的房租不便宜,張籍租的是漏風漏雨的破屋,冬天連炭火都舍不得燒,得靠撿枯枝取暖;吃飯更是頓頓稀粥配冷饃,有次韓愈去看他,發現他家裏連菜都沒有,隻有一壇鹹菜。
    他都快餓死了,哪來的錢養“愛姬”?古代的“姬”可不是現在的女朋友,得管吃管住,還得給置衣服首飾,稍微有點身份的姬,身邊還得有丫鬟伺候——這筆開銷,對“窮瞎張太祝”來說,跟登天一樣難。
    有人說“說不定是後來當官有錢了?”張籍五十歲後才慢慢升了官,當水部員外郎、國子司業的時候,日子是好過了點,但他一輩子節儉慣了,當了大官還是住小破屋,沒買過田,沒置過產業,連件新衣服都舍不得做。韓愈勸他“該享受享受”,他回了句“家貧無易事,身病足閑時”,意思是我窮慣了,還是省著點好。這麽個摳門的人,會為了一株花,花大價錢養姬,再把姬換掉?根本不可能。
    再看人品:癡迷杜詩到“燒稿拌蜜吃”,他眼裏隻有詩,沒有風流
    張籍這輩子,心裏隻有兩件事:寫詩,學杜甫。他癡迷杜詩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把杜甫的詩稿抄下來,貼滿屋子,吃飯看、睡覺看,後來覺得還不夠,居然把詩稿燒了拌蜂蜜吃,說“吃了杜甫的詩,就能寫出一樣的好詩”。
    一個能把詩當“飯”吃的人,會把“愛姬”當“花的交換品”嗎?他的詩裏,寫的全是老百姓的苦、對朋友的真、對朝廷的忠,從來沒提過什麽“風流韻事”。他跟王建是十年同窗,倆人窮得一起啃冷饃,後來王建當官了,想幫他找關係,他說“不用,我靠自己”;韓愈是他的恩人,想拉他一起踏春喝酒,他說“我身子不好,還是在家寫詩吧”。
    這麽一個眼裏有詩、連應酬都懶得去的人,怎麽會變成“花淫”?這就像說李白不愛喝酒、陶淵明不愛菊花一樣,完全違背了他的性格。
    最後看史料:唐代沒人提,明代冒出來,這事兒能信?
    最關鍵的一點:“美姬換花”這事兒,唐代的史料裏連半個字都沒有。
    張籍是中唐人,跟他同時代的人,比如韓愈、白居易、王建,都寫過關於他的詩或文章,沒一個提過“換花”的事;宋代編的《新唐書》《舊唐書》,專門給張籍立了傳,也沒提這茬;甚至到了元代,也沒人說過這事兒。
    直到明代,張岱寫《夜航船》,這事兒才冒出來。《夜航船》是什麽書?是張岱收集的“夜航船裏聊天的談資”,裏麵有正史、有傳說、有謠言,還有神話,根本不是正經的史書。張岱都說“此書皆載天下怪異之事,非史家之實錄”——意思是我寫的這些,就是為了讓大家聊天解悶,別當真。
    一件發生在唐代的事,隔了幾百年,被明代人“挖”出來,還寫得有鼻子有眼,這不是編的是什麽?就像現在有人說“李白其實是個程序員”,你信嗎?
    為啥會有這個謠言?明代人“腦補”出來的“文人雅趣”
    那明代人為啥要給張籍編這麽個故事?其實是為了“湊人設”——在古代文人眼裏,“愛花”是雅事,“風流”是趣聞,把這倆湊在一個詩人身上,顯得更有“故事感”。
    明代中後期,文人圈特別流行“雅趣”文化,比如賞梅、養蘭、品茶、玩古董,覺得這樣才夠“文人範兒”。張籍本來就寫過幾首跟花有關的詩,比如《同嚴給事聞唐昌觀玉蕊近有仙過,因成絕句二首》,寫的是唐昌觀的玉蕊花,挺有名的。
    有人就琢磨:“張籍愛花,要是能讓他‘為愛花做點出格的事’,比如換姬,那不就更雅了嗎?”於是就開始編故事,越編越細,從“換花”編到“花大如盎”,再編到“人謂之花淫”,最後被張岱寫進《夜航船》,成了“正史”。
    其實這種“腦補”在曆史上很常見。比如蘇軾,本來是個吃貨,喜歡做東坡肉,後來被人編出“蘇軾發明東坡餅”“蘇軾為了吃荔枝,不顧仕途”的故事;再比如李清照,本來是個才女,後來被人編出“李清照賭錢成性”“李清照改嫁後又離婚”的謠言——都是為了讓人物更“有料”,更好傳播。
    這些編出來的故事,往往會蓋過真實的人物。就像現在提到張籍,有人第一反應是“哦,就是那個用姬換花的詩人”,卻忘了他是寫“洛陽城裏見秋風”的詩人,是為了老百姓寫《野老歌》的詩人,是拒絕藩鎮拉攏的“硬骨頭”詩人。這對張籍來說,太不公平了。
    張籍的真實情感:沒有風流韻事,有藏在詩裏的溫柔
    張籍的感情生活,其實特別平淡——沒有三妻四妾,沒有風流韻事,隻有對家人的牽掛、對理想愛情的想象,全藏在他的詩裏,樸素又真誠。
    寫愛情:全是“虛構的浪漫”,沒有“真實的對象”
    張籍寫過不少跟愛情有關的詩,但全是藝術創作,不是他自己的經曆。比如《淥水辭》:“淥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荷花嬌欲語,愁殺蕩舟人。今宵好風月,阿侯在何處?為有傾城色,翻成足愁苦。”
    這裏的“阿侯”,是古代對美女的代稱,不是真有個叫“阿侯”的女子。張籍寫的,是一個蕩舟人在秋夜裏的思念——看到好風月,想起意中人,卻不知道她在哪,因為她太漂亮,反而讓人更愁。這是一種“得不到的愛情”的共鳴,不是他自己的故事。
    還有《大堤曲》:
    “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
    萬裏橋邊多酒家,遊人愛向誰家宿?
    娼樓兩岸臨水柵,夜唱竹枝留北客。
    蠻歌犯星起,空覺韶華惜。
    大堤女兒郎莫尋,三日五門留不住。
    海上珠犀常入市,吳姬越女歌聲好。
    徒倚高樓對明月,愁看碧玉搗衣砧。”
    這首詩寫的是大堤邊的歌女和遊人,有熱鬧的酒家,有好聽的歌聲,最後卻落到“愁看碧玉搗衣砧”的孤獨上。張籍是在觀察這些人的生活,寫他們的悲歡,不是在寫自己的風流——他要是真的“流連娼樓”,韓愈早就罵他了,哪還會跟他做朋友?
    寫親情:全是“真實的細節”,藏著最樸素的牽掛
    比起虛構的愛情,張籍寫親情的詩,才更像他的真實生活。最有名的就是《秋思》:
    “洛陽城裏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
    複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
    秋天到了,張籍在洛陽城裏,看到秋風起,就想給家裏寫封信。拿起筆,千言萬語湧上來,不知道該從哪說起。好不容易寫完了,交給送信的人,人家都要走了,他又追上去,把信拆開,再看一遍——生怕漏了什麽話。
    這哪是寫詩?就是在寫每個出門在外的人都會有的小心思。張籍常年在外當官,家裏有老有小,他沒法常回家,隻能靠家書寄托思念。這種“臨發又開封”的細節,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根本寫不出來。
    還有《酬韓祭酒雨中見寄》:
    “雨中愁不出,陰黑盡連宵。
    屋濕唯添漏,泥深未放朝。
    無芻憐馬瘦,少食信兒嬌。
    聞道韓夫子,還同此寂寥。”
    這首詩寫的是下雨天,張籍在家的日子:屋子漏雨,路太泥沒法上朝,馬因為沒草料變瘦,孩子因為沒好吃的撒嬌。他過得這麽難,還惦記著韓愈“是不是也這麽寂寞”。這裏的“兒嬌”,就是他對孩子的疼愛——雖然窮,雖然病,但對孩子的牽掛一點都不少。
    這些詩裏,沒有“愛姬”,沒有“換花”,隻有一個普通男人的日常:想給家裏寫封信,擔心孩子沒飯吃,下雨天在家發愁。這才是真實的張籍——不是什麽“花淫”,就是個在苦日子裏,把親情藏在詩裏的普通人。
    別讓謠言蓋過真實:張籍值得被記住的,從來不是風流
    再回頭看“美姬換花”的軼事,就會發現:這不過是明代人編的一個“八卦段子”,為了讓張籍更“有料”,更好傳播。可這個段子,卻差點蓋過了張籍的真實價值。
    張籍值得被記住的,是他寫《野老歌》時,為老農鳴不平的勇氣;是他寫《節婦吟》時,拒絕藩鎮拉攏的骨氣;是他寫《秋思》時,對家人牽掛的溫柔;是他十年“窮瞎張太祝”,還堅持寫詩的堅守。
    他不是什麽“風流詩人”,就是個中唐的寒士——窮過、病過、苦過,卻從來沒丟過良心,沒丟過對生活的熱愛。他的詩,不是寫給權貴看的,是寫給老百姓看的;不是為了出名,是為了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都寫下來。
    就像那株被編進故事裏的山茶花,張籍或許真的喜歡花,但他絕不會為了花,放棄原則,放棄家人。因為對他來說,詩比花重要,良心比花重要,家人比花重要。
    所以再聽到“張籍用姬換花”的故事,別當真——那不過是古人編的八卦。真正的張籍,藏在“洛陽城裏見秋風”的鄉愁裏,藏在“夫死戰場子在腹”的同情裏,藏在“還君明珠雙淚垂”的堅守裏。這些,才是他留給我們最珍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