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王之渙詩中邊塞與哲思的共生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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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元年深秋,五十二歲的王之渙騎著一頭瘦驢,慢悠悠走進文安縣城。剛穿過城門洞,就聽見街角酒肆裏傳來熟悉的歌聲: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他勒住驢繩,抬頭望向飄著薄雲的天空,嘴角不自覺地彎了——這首寫於十年前涼州城外的《涼州詞》,已飄到了千裏之外的河北小城。
那會兒的王之渙,剛結束十五年的漫遊,受親朋之邀來文安做縣尉。行囊裏沒裝多少衣物,倒塞著一疊皺巴巴的詩稿,有寫在驛站草紙的,有題在客棧牆壁、後來被人抄錄下來的,大多是這些年走過黃河兩岸、塞外邊關寫下的句子。
他摩挲著詩稿上模糊的字跡,忽然明白:這一輩子,仕途沒走多遠,可筆下的山河,早已跟著這些詩句,走遍了盛唐的每一寸土地。
王之渙的詩,從來不是閉門造車的空想。他寫邊塞,是因為真的見過玉門關的風沙;他寫黃河,是因為曾站在鸛雀樓上,看著夕陽把河水染成金紅;他談“更上一層樓”,是因為親曆過科舉落第的迷茫、辭官漫遊的開闊。
他的詩意內核,從來都是“邊塞風煙”與“人生哲思”的擰結——邊塞的壯闊與蒼涼,是他觀照人生的鏡子;而對人生的思考,又讓他的邊塞詩、詠景詩,跳出了單純的寫景抒情,有了直抵人心的力量。
邊塞詩:金戈鐵馬處,藏著最軟的人心
開元二十二年(734年),王之渙四十歲,正走在河西走廊的戈壁上。風裹著沙粒打在臉上,像小刀子割似的,遠處的祁連山覆著雪,像一道銀色的屏障。他跟著一隊商隊往涼州去,身邊的老商客指著前方說:“過了前麵那道山口,就是涼州城了,再往西走,就是玉門關——出了關,就不是大唐的地界了。”
那天傍晚,他們剛到涼州城外的驛站,就遇上守軍換防。一群穿著鎧甲的士兵列隊走過,鎧甲上的銅釘在夕陽下閃著冷光,隊伍末尾的年輕士兵,手裏攥著個布包,時不時偷偷摸一下——王之渙後來跟他聊天才知道,布包裏是他娘繡的帕子,上麵繡著家鄉的楊柳。“出來三年了,不知道家裏的楊柳,是不是又發芽了?”士兵說著,聲音低了下去,遠處傳來羌笛的聲音,斷斷續續,吹的是《折楊柳》的調子。
就是這一幕,成了《涼州詞二首·其一》的底色。那天夜裏,王之渙在驛站的油燈下提筆,先寫眼前景:“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他沒寫戈壁的荒涼,反而把視線拉得極遠——黃河從東邊來,像一條黃色的絲帶,一直飄到白雲深處;涼州城就坐落在群山之間,四周是萬仞高的山,顯得孤零零的。這兩句裏,沒有一個“壯”字,可“黃河”“白雲”的遼闊,“孤城”“萬仞山”的險峻,把邊塞的雄渾全托了出來。
可光有壯闊,算不得好詩。王之渙筆鋒一轉,寫了聽到的羌笛:“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他太懂那笛聲裏的怨——《折楊柳》是送別的曲子,士兵們聽著這曲子,能不想家嗎?可他沒寫“戰士思鄉淚沾衣”,反而用了“何須怨”三個字,輕輕一轉,把哀怨變成了體諒。他知道,這些士兵不是不懂想家,隻是他們更清楚:玉門關外就是胡地,他們守在這裏,家裏的楊柳才能年年發芽,家鄉的春風才能吹得暖。
這首詩寫成後,先在驛站的士兵間傳抄,後來被路過的樂師譜了曲,很快就傳遍了河西走廊。有一回,王之渙在敦煌的酒肆裏,聽見歌女唱這首詩,唱到“春風不度玉門關”時,鄰桌的老兵抹了把眼睛——那老兵守了玉門關二十年,頭發都白了,家裏的兒子,怕是都不認得他了。
後來清代王士禎說這首詩是“唐絕第一”,不是沒有道理。盛唐的邊塞詩,有的偏重於寫戰爭的慘烈,有的專注於抒思鄉的愁苦,可王之渙的《涼州詞》,把兩者揉在了一起,還多了份對“家國”的通透理解。他寫的“雄渾”,不是空洞的口號,是黃河、高山實實在在的壯闊;他寫的“深情”,也不是矯揉的悲歎,是士兵手裏的布帕、耳邊的羌笛裏藏著的真心。就像涼州城牆上的旗幟,一麵迎著風沙獵獵作響,一麵映著士兵們想家的眼神——這才是盛唐邊塞最真實的樣子:既有金戈鐵馬的硬氣,也有兒女情長的軟心。
王之渙的邊塞詩,不止這一首。他還寫過“單於北望拂雲堆,殺馬登壇祭幾回”(《涼州詞二首·其二》),寫的是邊塞的軍事儀式,可字裏行間,藏著對將士們“祭天誓師,保家衛國”的敬佩;他也寫過“沙平連白雪,蓬卷入黃雲”,寫邊塞的蒼茫,卻沒讓人覺得絕望——因為他知道,在這片看似荒涼的土地上,有無數大唐的士兵,用肩膀扛著家國的安寧。這些詩裏的“邊塞”,從來不是單純的地理概念,而是盛唐精神的縮影:既有“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的豪情,也有“誰言寸草心”的柔情。
詠景詩:舉頭見山河,低頭悟人生
開元十五年(727年),王之渙剛辭官不久,第一次登上鸛雀樓。那時候的鸛雀樓,在蒲州城外的黃河邊,是當時有名的觀景樓,樓高三層,站在樓頂,能看見黃河從西邊來,一直流到東邊的大海裏。
那天是個晴天,王之渙踩著木質的樓梯往上走,每走一步,樓梯就“吱呀”響一聲。到了頂層,他扶著欄杆往下看,正好趕上夕陽西沉——太陽貼著遠處的山尖,慢慢往下落,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黃河水波光粼粼,像鋪了一層金子,順著河道蜿蜒向東,最後和遠處的天空連在一起,分不清哪裏是水,哪裏是天。
他就站在那兒,看了半個時辰。風吹著他的衣角,腦子裏想起這些年的事:少年時仗劍遊長安,以為自己能像祖輩那樣,做個大官,幹一番大事業;後來科舉落第,靠著門蔭做了個小主簿,又遭人誣陷,一氣之下辭了官……那時候他心裏憋著股勁,總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被山擋住的路,走不通了。
可看著眼前的黃河,他想通了——黃河不也是這樣嗎?從青藏高原下來,繞著山走,遇著峽穀就窄,遇著平原就寬,可不管遇到什麽阻礙,都一直往東流,最後總能匯入大海。人這輩子,不也該這樣嗎?遇到坎兒了,別著急,往上走一步,看得遠一點,路說不定就寬了。
想到這兒,他從懷裏掏出紙筆,趴在欄杆上就寫: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前兩句寫的是他看見的景,簡單直白,沒有華麗的詞藻,可“白日盡”的時間流逝,“黃河入海”的空間遼闊,一下子就把格局打開了;後兩句是他心裏的悟,從“看景”變成了“做人”——想要看到更遠的風景,就得再往上走一層樓;想要實現更大的理想,就得不斷往上走,不被眼前的困境困住。
這首詩很快就傳開了。有個秀才,科舉考了五次都沒中,心灰意冷地登上鸛雀樓,看見牆上題的這首詩,一下子就哭了——他想起總抱怨命運不公,卻沒想過,自己是不是真的下了足夠的功夫,是不是真的“更上一層樓”了。後來他回到家,重新苦讀,第六次考試,終於中了進士。
王之渙自己,也把這首詩當成了人生的信條。辭官後的十五年裏,他走了很多地方,有時候住在山裏的寺廟,有時候借宿在老百姓家裏,日子過得清貧,可他從沒抱怨過。
有一回,他在華山腳下的村子裏,跟著老農下地種麥,太陽曬得他汗流浹背,手上磨出了水泡,老農過意不去,說:“先生是讀書人,哪能讓您幹這粗活?”王之渙笑著說:“往上走,不隻是讀書做官,種地也是一種‘更上一層樓’——我以前不懂地裏的事,現在懂了,不就是進步嗎?”
後來他到文安做縣尉,管的都是些瑣碎事:收稅、調解鄰裏糾紛、幫老百姓修水渠……有人說:“王先生,您當年在衡水做主簿,現在又做縣尉,都是小官,委屈您了。”
王之渙卻不覺得:“官不分大小,能為老百姓辦事,就是‘更上一層樓’。”他審案子,不擺官架子,總是把人請到院子裏,坐著聊天,聊著聊著就把事兒解決了;他修水渠,光著腳在泥裏踩,跟老百姓一起幹,手上的繭子比老農還厚。老百姓都說:“王縣尉不像個官,倒像個鄰家大叔。”
《登鸛雀樓》之所以能成為千古絕唱,不是因為它寫的景有多美,而是因為它把“景”和“人生”打通了。王之渙寫的不是別人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他見過少年意氣的“白日”,也經曆過仕途蹭蹬的“山盡”,可他始終相信,隻要像黃河那樣,不停向前,隻要像登樓那樣,不斷向上,人生就一定能“入海流”,一定能“窮千裏目”。這種從自然景象裏提煉出的人生哲理,不空洞,不生硬,就像黃河水一樣,自然而然地流進每個人的心裏,不管過多少年,都能給人力量。
閑筆小詩:藏在煙火裏的溫柔
王之渙的詩,大多是“大風景”“大道理”,可他也寫過不少“小情小景”的閑筆,這些詩裏沒有邊塞的壯闊,沒有人生的大悟,卻藏著他最細膩的溫柔。
開元十年(722年),王之渙剛到衡水做主簿不久,高適路過衡水,來看他。兩人在運河邊的酒肆裏喝酒,喝到傍晚,高適要走了,王之渙送他到運河碼頭。
岸邊的楊柳長得正旺,風吹過,柳條飄到水麵上,打了個旋兒。有個送別的女子,正對著船上的人哭,手裏攥著折下來的柳條——那時候的人送別,都愛折楊柳,“柳”和“留”諧音,是想留住對方的意思。
高適上船後,船槳劃開水麵,慢慢往遠處去。王之渙站在岸邊,看著柳條在風裏晃,忽然就想起剛才那女子的哭聲,提筆寫了首《送別》:
“楊柳東風樹,青青夾禦河。
近來攀折苦,應為別離多。”
前兩句寫眼前的景:東風吹著楊柳,楊柳沿著運河兩岸長,綠油油的;後兩句寫心裏的想:最近折楊柳的人,怕是都折得手疼了吧?因為最近的別離,實在太多了。
這首詩沒有“勸君更盡一杯酒”的豪邁,也沒有“莫愁前路無知己”的豁達,就輕輕一句“攀折苦”,把送別的人心裏的疼,寫得明明白白。後來高適收到這首詩,回信說:“讀你的《送別》,比聽十句‘舍不得’還讓人難受——你把心思藏在‘攀折’裏,比直白的哭哭啼啼,更見真心。”
王之渙還寫過《宴詞》:
“長堤春水綠悠悠,畎入漳河一道流。
莫聽聲聲催去棹,桃溪淺處不勝舟。”
這是他在衡水時,陪朋友坐船遊玩寫的。春水悠悠地流,小船順著河道走,船夫催著要開船,可王之渙卻勸朋友:“別聽船夫催,慢慢走——你看這桃溪的水這麽淺,船走快了,怕是要擱淺呢。”其實他哪裏是說水淺,是想說“相聚的時間太短,慢一點,再慢一點”。這種藏在景裏的不舍,比直接說“不想讓你走”,更溫柔。
這些小詩,就像王之渙人生裏的“閑筆”,沒有濃墨重彩,卻格外動人。因為他寫的不是“別人的故事”,是他親眼看見的、親身體會的生活——是運河邊送別的女子,是酒肆裏不舍的朋友,是春天裏慢慢流的河水。他懂這些普通人的喜怒哀樂,所以能把“離別苦”“相聚歡”,寫得那麽真切。
天寶二年(743年)冬天,王之渙病倒在文安的縣衙裏。彌留之際,他讓身邊的人把自己的詩稿拿來,說:“這些詩,都是我一時興起寫的,沒什麽章法,燒了吧。”身邊的人舍不得,偷偷把詩稿藏了起來。後來這些詩稿流傳下來,人們才發現,不管是壯闊的《涼州詞》、豁達的《登鸛雀樓》,還是溫柔的《送別》,都寫著同一個王之渙——他見過最壯闊的山河,也懂最細碎的人心;他有“更上一層樓”的進取,也有“攀折苦”的溫柔。
我們讀王之渙的詩,讀的不隻是“黃河遠上白雲間”的風景,不隻是“更上一層樓”的哲理,更是一個盛唐文人的人生——他仕途蹭蹬,卻從未放棄對生活的熱愛;他走遍山河,卻始終保持對人心的溫柔。
他的詩意內核,不是“邊塞”和“哲思”的簡單疊加,而是一個人把自己的經曆、情感、思考,都融進了筆下的山河裏,讓每一句詩,都既有盛唐的風骨,又有人生的溫度。
就像他寫的黃河,不管流過多少山川,始終帶著最初的清澈;他寫的人生,不管遇到多少坎坷,始終抱著“更上一層樓”的希望。這樣的詩,才能穿越千年,依然能讓我們在讀到“春風不度玉門關”時,想起那些守邊的士兵;在讀到“欲窮千裏目”時,想起自己心裏的遠方——這就是王之渙的詩,最動人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