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王之渙的失意路與千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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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10年的長安酒肆,暮色剛漫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角落裏就傳來“錚”的一聲脆響——十七歲的王之渙把長劍往桌案上一按,酒液震得晃了晃,他抹了把嘴角的酒漬,扯著嗓子就唱開了:
“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
鄰桌幾個文人模樣的人皺著眉側目,這少年穿著錦緞襴衫,眉眼間帶著晉陽王氏的貴氣,偏生動作像個江湖客,劍穗上的玉墜還沾著塵土——那是他從絳州老家騎馬奔來長安時,一路風餐露宿蹭上的。
誰都知道,這孩子出身官宦世家,祖父輩在隋朝就做過官,後來遷到絳州,也是當地數得著的書香門第,可他偏不按常理出牌,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卻整天揣著劍往市井裏鑽,要麽跟酒保聊長安的新鮮事,要麽追著行腳僧問邊塞的風光,家裏人勸他“收收性子,好好準備科舉”,他卻拍著劍鞘笑:“大丈夫當仗劍走天涯,寫些無病**的文章有啥意思?”
那會兒的王之渙,眼裏的盛唐是鮮活的。他跟著商隊走過黃河渡口,看纖夫們喊著號子把糧船拉過急流;也在絳州城外的獵場射過雁,箭尖擦著蘆葦稈飛出去時,耳邊全是風聲和自己的心跳。
有人說他“放蕩不羈”,可他不在乎——盛唐的文人本就該這樣,既有“窮經典之奧”的才學,也有“擊劍悲歌”的豪情,就像他常掛在嘴邊的話:“詩裏得有活氣,要麽是黃河的浪,要麽是邊塞的沙,要是寫亭台樓閣,那跟畫在紙上的花有啥區別?”
可豪情填不滿現實的坑。轉眼到了開元初年,王之渙眼看就要三十歲,同齡的世家子弟要麽科舉及第做了京官,要麽靠著門蔭補了地方差事,他還在“蹭蹬”——科舉考了兩次,一次卡在“策論”上,他寫的邊塞見聞太“野”,主考官說“失了儒者沉穩”;另一次好不容易進了複試,卻因為跟監考官爭論“雅樂與俗樂”,被安了個“恃才傲物”的名頭,又落了榜。
家裏人急得團團轉,托了好多關係,才在開元九年(721年)給他謀了個“門子”的身份——靠著祖上的功績,補任冀州衡水主簿。那天王之渙拿著任命書,站在衡水縣衙的門口,看著朱紅大門上的銅環,就笑不出來了。主簿是個從九品的小官,管的無非是收稅、登記戶籍這些瑣碎事,跟他想象中“仗劍安天下”的日子差了十萬八千裏。
好在衡水的日子不算無聊。他白天對著賬本核田畝,晚上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寫詩。那時候的衡水是運河邊上的重鎮,南來北往的商人、文人都愛在這裏歇腳,王之渙常跟他們湊在一起喝酒,喝到興頭上就掏出自個兒的詩稿念。
有一回高適路過衡水,兩人在酒肆裏遇上,王之渙念了首剛寫的《宴詞》:
“長堤春水綠悠悠,畎入漳河一道流。
莫聽聲聲催去棹,桃溪淺處不勝舟。”
高適拍著桌子叫好:“這‘淺處不勝舟’寫得妙!把離別的愁緒藏在水裏,比喊著‘舍不得’強百倍!”
就這麽著,王之渙的詩名慢慢傳開了。有人說他的詩“得齊、梁之風”,用詞雅暢,卻又帶著一股子煙火氣;也有人說他的詩裏有“俠氣”,哪怕寫兒女情長,也不黏黏糊糊。
他跟王昌齡、高適這些詩人成了好友,幾個人聚在一起,最愛做的事就是“旗亭畫壁”——找個酒樓上,把寫的詩念給歌女聽,誰的詩被唱得最多,誰就贏酒喝。
有一回王之渙指著最漂亮的歌女說:“她要是不唱我的詩,我這輩子就不跟你們比了!”結果那歌女一開口就是“黃河遠上白雲間”,把王之渙美得差點把酒杯碰倒。
可好日子沒過幾年,麻煩就來了。開元十四年(726年),縣裏來了個新縣丞,看王之渙詩名盛過自己,心裏就犯了嘀咕。剛好那會兒縣裏收稅出了點差錯,新縣丞就抓住機會,到處散播謠言,說王之渙“利用職權勾結商人,私吞稅款”。王之渙是個暴脾氣,哪裏忍得了這個?他拿著賬本去找縣丞對質,可對方早就把憑證改了,根本說不清。
那天晚上,王之渙站在衡水的運河邊,看著船燈在水裏晃來晃去,就覺得沒意思了。他回到縣衙,把印信往桌上一放,寫了封辭職信,開頭就八個字:“遂化遊青山,滅裂黃綬”——老子不幹了,要去遊山玩水,把這破官服給扔了!
這一遊,就是十五年。
王之渙背著個布包袱,先回了趟絳州老家,跟家裏人打了個招呼,就騎著馬往西邊去了。他走的是黃河古道,從龍門石窟到鸛雀樓,一路走一路看。
站在鸛雀樓上時,正是傍晚,夕陽把黃河染成了金紅色,遠處的群山像臥著的巨龍,他就來了靈感,掏出筆在牆上寫: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寫罷把筆一扔,對著黃河大喊一聲,驚得水鳥撲棱棱地飛起來。
後來他又往邊塞去,走到涼州城下時,正趕上守軍換防。士兵們穿著鎧甲,手裏的長矛在陽光下閃著光,城牆上的旗幟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遠處的胡笳聲斷斷續續傳來。王之渙找了個老兵聊天,老兵說:“咱們守在這兒,就是為了不讓胡馬跨過玉門關,可家裏的老娘妻兒,不知道還認不認得咱喲。”
那天晚上,王之渙在驛站裏寫下《涼州詞》: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寫完讀了一遍,眼淚差點掉下來——這詩裏寫的不是風景,是守邊將士的苦,是離家萬裏的愁。
十五年裏,王之渙的足跡遍布大半個唐朝。他在華山之巔看過日出,在塞北草原喝過馬奶酒,在江南水鄉聽過采蓮曲,也在蜀道上見過挑夫們一步一步往上爬。
他把所有的見聞都寫進詩裏,有的詩寫在客棧的牆上,有的寫在隨手撿的紙條上,被路人抄來抄去,慢慢就傳遍了天下。
有人說“王之渙的詩,比他的人有名”,這話一點不假——那會兒長安的歌女要是不會唱兩首他的詩,都不好意思上台;就連宮裏的楊貴妃,都讓樂師把《涼州詞》譜成了新曲。
可王之渙自己,卻越來越低調。他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擊劍悲歌,反而愛坐在田埂上跟老農聊天,聽他們說今年的收成,說家裏的瑣事。有一回他在洛陽城外的村子裏住了半個月,跟著老農下地種麥,手上磨出了水泡,卻笑得比誰都開心。
他寫信給高適說:“以前總想著做大官,幹大事,現在才明白,人間最真的道理,都在田埂上、在酒肆裏、在守邊將士的嘴裏。”
天寶元年(742年),王之渙已經五十二歲了。親朋們看他年紀大了,總在外頭漂泊也不是辦法,就又托人給他謀了個差事——補任文安郡文安縣尉。文安是個小地方,離他老家絳州不遠,縣尉管的是治安,不算累。王之渙想了想,點頭答應了——不是為了當官,是想著“能為老百姓辦點實事,也挺好”。
他在文安當縣尉,跟別的官不一樣。別的官審案子,喜歡擺架子,動不動就喊“打”,王之渙卻總愛把原告被告拉到一起,坐在院子裏聊天,聊著聊著就把事兒說開了。
當地流傳著“智審黃狗”的故事:有個老農丟了雞,說是鄰居偷的,兩人吵到縣衙來。王之渙沒問別的,先讓人把老農家裏的黃狗牽來,然後對黃狗說:“你主人丟了雞,你知道是誰偷的不?要是知道,就叫兩聲。”黃狗歪著腦袋看他,真就叫了兩聲。王之渙笑著對鄰居說:“你看,連狗都知道是你偷的,還不承認?”鄰居臉一紅,趕緊把雞還給了老農——其實王之渙早就派人去查了,知道是鄰居偷的,故意用這招讓他下台階。
老百姓都說“王縣尉是個清官”,誰家有難處,都愛找他幫忙。有回村裏鬧旱災,莊稼都快枯死了,王之渙就帶著衙役們去挖渠引水,光著腳在泥裏踩了三天三夜,腳上全是口子,也沒喊一聲累。老百姓給他送雞蛋、送饅頭,他都婉拒了,說:“我是官,就得為你們辦事,要是收了你們的東西,那跟貪官有啥區別?”
誰也沒想到,這樣的好日子,過了一年。天寶二年(743年)的冬天,王之渙病倒了,開始咳嗽,後來越來越重,連床都下不了。他躺在病床上,看著窗外的雪,對身邊的人說:“把我寫的詩稿找出來,燒了吧——好詩自在人心,留著稿子沒用。”身邊的人舍不得,偷偷把詩稿藏了起來。
那年臘月,王之渙病逝在文安縣尉任上。消息傳出去,文安的老百姓都哭了,自發地給他送葬,隊伍從縣衙一直排到城外。後來他的靈柩被送回洛陽,歸葬在北邙山的祖墳裏——那是唐朝很多文人的歸宿,李白、杜甫後來也葬在附近,仿佛在另一個世界,他們還能聚在一起,喝酒賦詩,聊盛唐的風光。
王之渙這一輩子,仕途確實“蹭蹬”——最高做到從九品的縣尉,比起那些封侯拜相的同鄉,實在算不得風光。可他的詩,卻比那些高官的奏章流傳得更久。
直到今天,小孩子剛學唐詩,就會背“白日依山盡”“黃河遠上白雲間”;人們登上鸛雀樓,總會想起那個站在樓上,望著黃河寫下千古名句的詩人。
有人說,王之渙是“失意的官員,不朽的詩人”。
其實他這輩子,從來沒為仕途的失意真正難過——他把劍裏的豪情、旅途中的見聞、老百姓的故事,都融進了詩裏,那些詩就像黃河的水,不管過多少年,都帶著盛唐的活氣,流進每個人的心裏。
就像他在《登鸛雀樓》裏寫的那樣,“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他的人生或許沒爬上仕途的高樓,卻在詩的世界裏,站到了最頂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