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孟郊:中唐寒士的荊棘路
字數:6774 加入書籤
唐天寶十年,江南的梅雨季來得比往年早。湖州武康縣(今浙江德清)的一條窄巷裏,柴門被雨水泡得發漲,推開門時“吱呀”一聲,像極了巷口老槐樹的歎息。門內的小院裏,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正蹲在屋簷下,用樹枝在濕泥地上畫著圈——這便是孟郊,此時他還不知道,自己這輩子要走的路,比泥地上的圈曲折得多,也紮人得多。
父親孟庭玢是昆山縣尉,官不大,卻也算給家裏撐著一片天。孟郊記得,父親總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官服,晚上回來會把他抱到膝頭,教他念“關關雎鳩”。
可沒等他念完《詩經》,父親就病逝了。那是他十歲那年,母親把父親的官服疊得整整齊齊,壓在箱底最下麵,夜裏常常對著箱子抹眼淚,灶膛裏的火苗忽明忽暗,映著母親鬢角新添的白發。
從那天起,“家道中落”不再是書裏的詞,是米缸見底時的慌張,是冬天沒有炭火時凍得發紫的指尖,是鄰居阿姨送來半袋糙米時母親那句“多謝”裏的難堪。
江南的水鄉總被人寫得溫柔,在孟郊眼裏,溫柔是別人家的。他穿著打補丁的衣服,踩著露出腳趾的草鞋,去河邊洗衣、去山上拾柴,路過私塾時,會忍不住扒著門框往裏看——裏麵的孩子捧著嶄新的書卷,先生搖頭晃腦地講課,陽光透過窗欞灑在書頁上,那畫麵亮得刺眼。母親看出他的心思,咬牙湊了些錢,讓他跟著一位老秀才讀書。
孟郊格外拚命,白天幫人放牛時把書掛在牛角上,晚上借著月光翻書,書頁被手指磨得卷了邊,墨汁沾在指甲縫裏,洗都洗不掉。有人笑話他“窮書生還想登天”,他不吭聲,隻是把書攥得更緊——他知道,讀書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繩子,哪怕這繩子磨得手心流血。
二十歲那年,孟郊背著一捆書,揣著母親烙的幾張幹餅,去了嵩山。不是去遊山玩水,是去隱居。那會兒的嵩山不像現在這般熱鬧,林子裏的樹長得密不透風,陽光得費勁兒才能從枝葉間擠下來,落在他搭的茅屋頂上。茅屋很小,隻能擺下一張床、一張破桌子,下雨時屋頂漏雨,他就把盆碗擺一地接水,叮叮當當的,倒像在給寫詩打拍子。
有人問他,好好的江南不待,跑到山裏遭罪圖啥?孟郊笑著搖頭,他圖的是這份“靜”。在山裏,沒有鄰居的閑言碎語,沒有米缸空了的焦慮,風穿過樹林的聲音、鳥雀歸巢的鳴叫,還有他自己的心跳。
他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沿著山路走,看到溪邊的石頭、崖上的鬆樹、草葉上的露珠,都要停下來琢磨半天,然後掏出紙筆寫下來。寫得不好就揉了扔,紙不夠用了就寫在樹皮上、石頭上。山裏的日子苦,常常是煮一鍋野菜粥,就著鹹菜吃一天,冬天冷得睡不著,他就裹著單薄的被子在屋裏踱步,嘴裏念念有詞地改詩。
就是這份苦,磨出了他的“孤”。他不愛跟山外的人打交道,偶爾有樵夫或僧人路過,他也隻是客氣地遞杯熱水,不多說話。有人說他“少諧合”,不合群,他不在乎——他的心思全在詩裏,那些詩就像他的朋友,懂他的窮,懂他的悶,懂他心裏那點不肯低頭的勁兒。在嵩山待了近十年,孟郊的詩裏有了山的硬氣,也有了草的韌勁,隻是沒人知道,這茅廬裏的詩人,心裏藏著一個長安夢。
四十歲這年,孟郊把茅屋鎖了,背著一捆詩稿,揣著母親湊的盤纏,第一次去了長安。出發前,母親把他的衣服縫了又縫,反複叮囑“到了京城別逞強,吃不飽就寫信回來”。他點頭,可心裏的火苗早燒起來了——四十歲了,再不去考科舉,這輩子就真的埋在山裏了。
長安真大啊,比他想象中還要大。朱雀大街寬得能並排跑八匹馬,兩邊的店鋪掛著五顏六色的幌子,賣胭脂的、賣絲綢的、賣胡餅的,人聲鼎沸,連空氣裏都飄著香。
孟郊攥著懷裏的詩稿,走在人群裏,覺得像一粒被風吹來的沙,渺小得很。他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棧住下,客棧的房間又小又暗,窗外就是臭水溝,可他不在乎,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溫書,晚上對著油燈改文章,手指被油燈熏得發黑。
貞元八年的科舉,孟郊揣著忐忑進了考場。考場上靜得能聽見筆尖劃過紙的聲音,他握著筆,手有點抖——這是他第一次離“做官”這麽近,離讓母親過上好日子這麽近。他寫得很順,覺得自己發揮得不錯,考完出來,甚至敢站在考場門口,想象高中後騎馬遊街的樣子。
等來的是“落第”。那天他去看榜,擠在人群裏,從榜首看到榜尾,看了三遍,都沒找到“孟郊”兩個字。旁邊有人歡呼,有人大哭,孟郊卻像被抽了魂,站在原地不動。天慢慢黑了,街上的燈籠亮了起來,他漫無目的地走,走到一條小巷裏,蹲在牆根下,忍不住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種憋著的、抽抽搭搭的哭,眼淚砸在地上,很快就幹了。回到客棧,他掏出紙筆,寫下《落第》:“棄置複棄置,情如刀劍傷”——被拋棄一次又一次,心裏的疼,就像被刀割、被劍戳。
他沒臉回家,就在長安待了下來,靠給人抄書、寫碑文糊口。抄書的活兒累,一天抄下來,手腕酸得抬不起來,掙的錢隻夠買幾個胡餅。有人勸他“回去吧,山裏多自在”,他不肯——他不甘心,四十歲都熬過來了,還差這一年嗎?
第二年,孟郊又去考了。這次他更拚,連客棧的門都很少出,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備考上。考場上,他寫得比上次更用心,甚至覺得自己的文章比去年好上十倍。可放榜那天,他又一次站在榜前,從頭看到尾,還是沒有“孟郊”。
這一次,他沒哭,覺得渾身發冷。長安的春天明明很暖,可他卻像站在嵩山的寒冬裏,風從骨頭縫裏往裏鑽。他走回客棧,把自己蒙在被子裏,不吃不喝躺了兩天。第三天早上,他爬起來,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的桃花開得正豔,突然就紅了眼。他拿起筆,寫下《再下第》:“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兩次走在長安的街上,什麽都沒得到,隻帶著眼淚來看這盛開的花。
有人說他“癡”,都四十多了,還跟年輕人搶功名;有人說他“命苦”,天生就不是做官的料。孟郊聽著,不辯解,隻是把詩稿收得更緊。
他留在長安,繼續抄書,繼續寫詩,隻是筆下的詩,多了幾分沉鬱,少了幾分少年氣。他常常坐在客棧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有騎著高頭大馬的官員,有穿著華麗的公子,也有像他一樣的窮書生,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奔頭。他想,再試一次,就最後一次,如果還是不行,就回嵩山,再也不出來了。
貞元十二年,孟郊四十六歲,第三次走進考場。這一次,他反而不緊張了,筆握在手裏,穩得很。他把這些年的苦、這些年的不甘,都揉進文章裏,寫得酣暢淋漓。考完出來,他沒有像前兩次那樣期待,隻是找了個小酒館,點了一碟小菜,一壺劣酒,慢慢喝著。
放榜那天,他是最後一個去的。人群散得差不多了,榜前隻剩下幾個沒考上的書生,蹲在地上歎氣。孟郊走過去,眯著眼睛,從榜尾往上看——突然,他的目光停住了,“孟郊”兩個字,安安靜靜地排在中間。
他愣了半天,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再看,還是“孟郊”。那一刻,他像被人打了一棍子,又像被人抱了一下,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他不管旁邊人的目光,站在榜前,放聲大哭,哭了很久,把這些年的委屈、不甘、辛苦,都哭了出來。哭完了,他抹了把臉,轉身就去買了匹馬——不是什麽好馬,就是一匹普通的瘦馬,可他騎著馬,在長安街上跑了起來。
春風吹在臉上,暖暖的,街上的花開得正豔,紅的、粉的、白的,一路鋪過去,像一條花路。他騎著馬,跑得飛快,馬蹄聲“噠噠噠”,敲在青石板路上,也敲在他的心上。
他覺得從來沒有這麽輕鬆過,這麽快活過,仿佛整個長安的花,都為他開了。他忍不住,在馬上高聲念道: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以前那些憋屈的日子,都不值一提了,今天我就要放縱一把,騎著馬,一天把長安的花看個遍!
那天的孟郊,成了長安街上一道奇特的風景——一個穿著舊衣服的中年人,騎著一匹瘦馬,在花海裏狂奔,臉上掛著淚,卻笑得比花還燦爛。他不知道,這“春風得意”的背後,還有一條更難走的路在等著他。
登第之後,孟郊並沒有立刻當官,而是等了四年。這四年裏,他回了趟家,把母親接到身邊。母親看著他,笑得合不攏嘴,反複摸他的衣服,說“我兒終於熬出頭了”。孟郊陪著母親,逛了逛江南的街,買了些母親愛吃的點心,他想,以後一定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貞元十六年,孟郊五十歲,被任命為溧陽縣尉。溧陽是個小地方,縣尉也不是什麽大官,主要管治安、捕盜,可孟郊還是很高興——這是他第一次當官,是靠自己的本事掙來的。
他帶著母親去了溧陽,住進了縣衙給的官舍。官舍不大,但很幹淨,院子裏種著幾棵樹,母親說“比山裏的茅屋好多了”,孟郊聽了,心裏暖暖的。
沒過多久,孟郊就發現,當官比他想象中難多了。縣尉的活兒又雜又多,要處理鄰裏糾紛,要抓小偷,要跟著縣令去下鄉,每天忙得腳不沾地。
他本就不善交際,跟縣裏的其他官員處不來——那些人喜歡喝酒應酬,喜歡說些阿諛奉承的話,孟郊不喜歡,也學不會。他總想著“為官要清”,可清得太徹底,就顯得格格不入。
更讓他難受的是,他沒法寫詩了。以前在嵩山,在長安的客棧,他有大把的時間琢磨詩句,可現在,每天被瑣事纏身,回到家就累得不想動,連紙筆都懶得碰。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裏的鳥,翅膀都硬了,卻飛不起來。
後來,他找到了一個辦法——每天辦完公事,就去溧陽的投金瀨。那是一條小河,河邊長滿了蘆葦,風一吹,沙沙作響,像極了嵩山的樹林。
他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著河水慢慢流,看著蘆葦蕩裏的鳥飛起來,心裏的悶就散了。他開始在河邊寫詩,寫河水,寫蘆葦,寫天上的雲,寫自己心裏的愁。有時候寫得入了迷,忘了時間,連下班的時辰都錯過了。
這事很快就傳到了縣令耳朵裏。縣令找他談話,說“孟縣尉,你是來當官的,不是來遊山玩水的,天天坐在河邊寫詩,公事怎麽辦?”孟郊想解釋,說“我沒耽誤公事”,可縣令不聽,隻說“再這樣,就罰你俸祿”。
孟郊沒當回事——他覺得沒做錯,寫詩是他的命,就像吃飯喝水一樣重要。他還是每天去投金瀨,還是坐在河邊寫詩。結果,月底發俸祿的時候,他真的隻拿到了一半。看著手裏薄薄的俸祿,孟郊愣住了——這俸祿不僅要養活自己,還要養活母親,一半的俸祿,夠幹什麽?
那天晚上,他坐在院子裏,看著天上的月亮,第一次覺得迷茫。他想起自己在嵩山的日子,雖然窮,可心裏踏實;想起登第那天的快活,以為終於能挺直腰杆;可現在,他像個笑話,當了官,卻連母親都養不好,連自己喜歡的事都做不了。母親看出他的心事,沒說什麽,把晚飯端到他麵前,說“先吃飯,身子要緊”。孟郊看著母親的眼睛,就紅了眼——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讓母親跟著他受委屈。
第二天,孟郊遞了辭呈。縣令很驚訝,說“你都五十了,辭了官,以後怎麽辦?”孟郊笑了笑,說“回山裏寫詩,也挺好”。他收拾好行李,帶著母親,離開了溧陽。離開那天,他又去了投金瀨,河邊的蘆葦還在,河水還在流,他站了一會兒,轉身就走,沒有回頭。
辭官後的孟郊,日子過得更窮了。他帶著母親,在洛陽住了下來,靠朋友接濟度日。有時候朋友送些米、送些錢,他都記在本子上,想著以後有機會還。可他還是改不了寫詩的習慣,每天還是寫,寫自己的窮,寫母親的老,寫身邊的普通人,寫那些和他一樣苦的人。他的詩越來越沉,越來越紮心,就像一把鈍刀子,慢慢割著人的心裏最軟的地方。
後來,經朋友推薦,孟郊得到了一個“協律郎”的職位,主要管音樂,是個從八品的微職,俸祿少得可憐。可他還是接受了——他需要這份俸祿,需要養活母親。他在這個職位上待了好幾年,每天做著重複的工作,寫著沒人看的詩,日子過得平淡又拮據。
唐元和九年,孟郊六十四歲。這一年,他被任命為興元軍參謀,要去興元(今陝西漢中)赴任。那時候的他,身體很不好了,常年的窮困、勞累,把他的身子熬垮了。母親勸他“別去了,在家好好歇著”,孟郊搖了搖頭,說“再掙點錢,給您養老”。他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帶著一個小書童,踏上了赴任的路。
路上的天氣很冷,風很大,孟郊坐在馬車上,裹著厚厚的被子,還是覺得冷。他咳嗽得厲害,每咳一下,胸口就疼得厲害。書童勸他“停下來歇幾天”,他不肯,說“早點到任,早點安心”。可他沒能走到興元——走到閿鄉(今河南靈寶)時,他的病情突然加重,高燒不退,說胡話,嘴裏還念叨著母親的名字,念叨著嵩山的茅廬,念叨著長安的花。
元和九年的冬天,孟郊在閿鄉的一家客棧裏,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書童哭著,把他的詩稿收拾好,把他的遺言帶給了母親——他說,把他埋在嵩山,埋在他當年隱居的茅廬旁邊,他想回去,想再看看山裏的樹,山裏的風,山裏的月亮。
孟郊的一輩子,就像一條荊棘路。從孤貧的少年,到隱居嵩山的詩人,再到三試登第的老秀才,最後到窮困潦倒的小官,他走得跌跌撞撞,走得遍體鱗傷。他沒當過大官,沒發過財,甚至沒讓母親過上幾天好日子,可他留下了那些詩——那些寫盡寒士辛酸的詩,那些帶著血和淚的詩,那些像野草一樣,在石縫裏頑強生長的詩。
有人說,孟郊是個“苦詩人”,他的詩太苦,太紮心;可也有人說,孟郊的詩最真,最懂普通人的苦。他就像一麵鏡子,照出了唐朝那些寒士的掙紮和不甘,照出了普通人在命運麵前的渺小和頑強。
如今,一千多年過去了,嵩山的茅廬早就不在了,長安的花也開了又謝,孟郊的詩還在——“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快活,“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的委屈,“棄置複棄置,情如刀劍傷”的疼痛,還有“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的溫柔,都還在。就像他這個人,從來沒有離開過,隻是換了一種方式,活在了詩裏,活在了每一個懂他的人心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