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孟郊苦吟者在荊棘裏煉出的詩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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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貞元年間的一個冬夜,洛陽城南的一間破屋裏,油燈芯子“劈啪”炸了個火星,把桌上的紙團照得亮了一瞬。孟郊裹著打補丁的棉襖,蹲在地上,從紙團堆裏撿出一張沒揉爛的紙片——上麵寫著“冷露滴夢破”五個字,墨跡被他的手指蹭得發花。
    他盯著“滴”字看了半炷香,抓起筆,在旁邊畫了個圈,又添了句“峭風梳骨寒”。放下筆時,他嗬了嗬凍得發紫的手指,手上的裂口滲著血絲——這哪裏是寫詩,分明是用骨頭磨墨,在苦難裏煉一把鋒利的詩刀。
    孟郊的詩,從來不是長安城裏流行的“霓裳羽衣曲”,沒有花前月下的纏綿,沒有歌舞升平的熱鬧,寒士的骨血、百姓的哭聲,還有他自己“苦吟”出來的冷峻。別人寫詩是“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須”,他寫詩是“撚斷數莖須”還不夠,得把心掏出來,在冷風裏吹透了,再蘸著淚和血寫——這便是他獨有的“冷峻美學”,不迎合,不粉飾,像嵩山的石頭,硬邦邦的,卻藏著最沉的分量。
    在孟郊之前,唐詩裏的“苦”,大多是文人騷客的“閑愁”——要麽是“舉杯消愁愁更愁”的懷才不遇,要麽是“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思鄉情切,哪怕寫窮,也是“長安米貴,居大不易”的體麵抱怨。
    孟郊的“苦”是從骨子裏滲出來的,是十歲喪父後米缸見底的慌張,是四十歲落第時蹲在長安牆根的眼淚,是五十歲當縣尉被罰半俸時,看著母親補丁衣服的愧疚——他把自己的“寒士之痛”寫進詩裏,不是自怨自艾,是用最狠的字,把底層文人的掙紮釘在紙上。
    《秋懷》組詩裏的“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是他最狠的一筆。一個窮得買不起炭火的冬夜,孟郊裹著薄被子,在破屋裏凍得睡不著,好不容易眯過去,夢裏或許是母親給他縫棉衣的樣子,結果一滴冷露從漏風的屋頂滴下來,砸在臉上,把夢砸碎了。
    緊接著,窗外的寒風像一把梳子,不是梳頭發,是梳骨頭——每一根骨頭縫裏的寒氣,都被這風梳得清清楚楚,疼得鑽心。“滴”字多狠?不是“落”,不是“掉”,是精準地、一下一下地砸,砸破夢,也砸破最後的溫存;“梳”字更絕,把無形的風變成了有形的梳子,梳的不是軟乎乎的頭發,是硬邦邦的骨頭,連疼都疼得有棱有角。
    還有《贈別崔純亮》裏的“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他寫自己窮到吃薺菜,腸子都被苦得擰成一團,明明心裏苦得發澀,卻要勉強唱歌,歌聲裏全是散不去的愁。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誇張的比喻,就直白地寫“腸苦”“無歡”,可偏偏就是這種直白,比任何修飾都戳心——因為這不是虛構的苦,是他每天都在過的日子,是能摸得著、嚐得到的疼。
    孟郊的厲害之處,不止於寫自己的苦,更在於他從個人的“悲鳴”裏走了出來,把目光投向了更底層的百姓。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官員,對著百姓的苦難發幾句感慨,他就是底層的一員,所以他寫的“民瘼之聲”,沒有同情,隻有共情,像一把鈍刀子,慢慢割開社會的傷口,讓你看見血淋淋的真相。
    《寒地百姓吟》裏,他寫“無衣無褐,何以卒歲”的百姓:“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北方的冬天,寒風像刀子一樣,把百姓家的破牆吹得“嗚嗚”響,四壁漏風,連一點&nth(溫暖)都擋不住,這種苦不是想逃就能逃的,是焊在身上的,甩都甩不掉。
    他還寫“高堂搥鍾飲,到曉聞烹炮”,一邊是百姓在破屋裏凍得骨頭疼,一邊是權貴在高堂裏敲鍾喝酒,從天黑喝到天亮,廚房裏的肉香飄滿一條街——這種貧富對立,他不罵,不怨,就把兩副畫麵擺在一起,冷冷靜靜的,卻比任何控訴都有力量。
    還有《織婦辭》,他寫那些織絲綢的婦人:“如何織紈素,自著藍縷衣”。她們織出的是又白又細的紈素,是權貴們穿在身上的華服,可她們自己呢?穿的是打滿補丁、又髒又破的“藍縷衣”。
    一句反問,沒有憤怒的呐喊,隻有沉甸甸的無奈——為什麽織出最好的布的人,卻穿不上一件像樣的衣服?這不是簡單的同情,是他對這個世道的質問,是從底層百姓的視角,發出的最冷峻的聲音。
    在孟郊之前,很少有詩人會這樣直白地寫百姓的苦難,大多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概括,孟郊寫的是“霜吹破四壁”的具體,是“藍縷衣”的細節,是能讓你仿佛看見那個凍得發抖的百姓、那個織著布卻穿著破衣的婦人——他把社會寫實,從“****”拉到了“個體命運”,這是他的題材突圍,也是他冷峻美學的底色:不回避,不美化,直麵所有的苦與痛。
    如果說題材突圍是孟郊詩歌的“骨”,那語言實驗就是他的“刀”——他不像李白那樣“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也不像杜甫那樣“語不驚人死不休”,他走的是一條“避俗求奇”的路,專挑那些硬邦邦、冷冰冰的字,用最拗折的句法,鍛造出一種“瘦硬”的詩風,讀起來像啃一塊帶棱的石頭,硌得牙疼,卻越嚼越有味道。
    他最擅長的,就是“硬語盤空”——用那些帶著“狠勁”的字,把抽象的情感變成具體的、紮人的意象。你看他的詩裏,全是“死”“剪”“燒”“鎖”這類字眼,不是溫柔的“花謝”“葉落”,是帶著破壞性的、冷冰冰的動作,像一把錘子,一下一下砸在你心上。
    《峽哀》裏的“樹根鎖枯棺,孤骨嫋嫋懸”,光是讀著,就覺得後背發涼。三峽的懸崖上,樹根像一條條粗硬的繩子,死死地“鎖”著一口枯爛的棺材,棺材裏的孤骨,在風裏“嫋嫋懸”著——不是“掛著”,是“懸”,懸在半空,不上不下,連死都不得安寧。
    “鎖”字多狠?把樹根寫成了枷鎖,把大自然寫成了冷酷的獄卒,沒有一點溫情;“懸”字多冷?把孤骨的淒涼寫得淋漓盡致,連風都帶著寒意,吹得骨頭晃來晃去,像在訴說無人知曉的苦難。
    還有《秋懷》裏的“老蟲幹鐵鳴,驚獸孤玉咆”,他寫秋天的蟲子叫,不是“唧唧複唧唧”,是“幹鐵鳴”——像生了鏽的鐵在摩擦,又幹又硬,刺耳得很;寫受驚的野獸叫,不是“嗷嗷”,是“孤玉咆”——像一塊孤獨的玉在咆哮,又冷又脆,帶著絕望的勁兒。
    他連寫聲音,都不用柔軟的詞,非要用“鐵”“玉”這種硬邦邦的東西來比喻,把秋天的蕭瑟,寫成了一場冷冰冰的金屬碰撞,沒有一點暖意。
    孟郊的語言實驗,還不止於用字,更在於他對“句法”的革新。唐朝的五言詩,大多是“二三一”或“二三”的節奏,比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讀起來順口,符合人的語言習慣。
    孟郊非要打破這種常規,用“上一下四”的句式,把一個字單獨拎出來,後麵跟四個字,像一根硬骨頭,卡在節奏裏,讀起來拗口,卻帶著一股拗折的力度,像他的人一樣,不迎合,不妥協。
    《懷南嶽隱士》裏的“藏千尋布水,出十八高僧”,就是典型的“上一下四”。“藏”字單獨開頭,後麵跟“千尋布水”——把“藏”這個動作,強調到了極致,仿佛南嶽的瀑布(布水)不是自然形成的,是有人特意把它“藏”在山裏,藏得很深,深到有“千尋”;“出”字也是一樣,單獨拎出來,後麵跟“十八高僧”,仿佛這些高僧不是住在山裏,是從山裏“出”來的,帶著一股從石頭縫裏鑽出來的勁兒。
    這種句式,讀起來不像詩,倒像古文,硬邦邦的,沒有一點流暢感,可就是這種“不流暢”,才顯出它的力量。你想,孟郊一輩子都在跟命運較勁,考了三次才中舉,當了官又被罰俸,辭官後窮得靠朋友接濟,他的人生就是“拗”的,所以他的詩也得“拗”——句法上的拗折,正好對應了他人生的拗折,每一個不順暢的節奏,都是他對命運的反抗,帶著一股不服輸的硬氣。
    還有《送淡公》裏的“銅鬥飲江酒,手拍銅鬥歌”,雖然不是“上一下四”,但節奏也很特別。“銅鬥”兩個字重複出現,“飲江酒”“拍銅鬥歌”,動作一個接一個,又硬又快,像一個糙漢子,拿著銅鬥喝酒,一邊喝一邊拍著銅鬥唱歌,沒有一點文人的斯文,全是底層人的豪爽和悲壯。這種節奏,不是為了標新立異,是為了貼合內容——隻有這樣硬邦邦的節奏,才能寫出那種不管不顧的悲壯,寫出寒士骨子裏的那點硬氣。
    很多人說孟郊的詩“太苦”“太硬”,不像唐詩該有的樣子。可他們忘了,孟郊不是為了“寫唐詩”而寫詩,他是為了“活著”而寫詩——他的詩,是他在孤貧裏的呼吸,是他在科舉裏的掙紮,是他在底層看到的真相。他的“苦吟”,不是刻意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是因為他的生活裏沒有“風花雪月”,隻有“冷露滴夢”“峭風梳骨”,他隻能用最狠的字,寫最真的苦;他的“冷峻美學”,也不是故意裝出來的高冷,是因為他見過太多苦難,知道同情沒用,抱怨沒用,用冷冰冰的文字,把真相擺出來,讓你看見,讓你疼。
    就像他晚年在洛陽,窮得買不起紙,就把詩寫在樹皮上、石頭上。有個朋友去看他,見他蹲在院子裏,用樹枝在石頭上寫“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手指凍得通紅,卻笑得很溫柔。朋友問他“寫這些苦詩,不累嗎?”孟郊搖搖頭,說“詩不苦,人苦。把苦寫出來,心裏就不苦了”。
    是啊,他的詩是苦的,苦裏藏著真——對母親的真,對百姓的真,對自己的真。他不像那些“才子詩人”,把詩寫得花團錦簇,卻離生活十萬八千裏;他的詩,就像嵩山的野草,長在石縫裏,被風吹,被霜打,卻活得倔強,長得精神。
    後來,賈島學他的“苦吟”,成了“郊寒島瘦”裏的“島瘦”;再後來,元好問說他“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說他是“詩囚”,可他哪裏是被詩囚禁?他是用詩做了一把鑰匙,打開了底層寒士的心扉,也打開了唐詩的另一扇門——原來詩不止可以寫繁華,還可以寫苦難;不止可以寫溫柔,還可以寫冷峻;不止可以為權貴歌唱,還可以為百姓呐喊。
    如今,一千多年過去了,長安的繁華早就散了,洛陽的破屋也早就沒了,可孟郊的詩還在——“冷露滴夢破”的疼,“霜吹破四壁”的苦,“慈母手中線”的暖,還在我們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