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江采萍:盛唐深宮裏的“梅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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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元末年的長安,臘月裏第一場雪剛落,大明宮的梅閣就飄起了暗香。二十歲的江采萍穿著月白襦裙,手裏拿著支白玉笛,對著窗外的紅梅吹《梅花落》。笛聲清越,落在雪地裏,連路過的宮女都忍不住停下腳——誰都知道,這是陛下最寵的“梅妃”,是這深宮裏最像梅花的女子:清雅、高潔,連笑起來都帶著點雪後初晴的淡。
誰能想到,十年後,這個能讓唐玄宗為她種滿宮梅的女子,會在上陽東宮的冷院裏,對著一斛珍珠寫下“何必珍珠慰寂寥”;更沒人能想到,安史之亂的烽火裏,她會裹著白綾,像一片凋零的梅花瓣,輕輕墜入井底,把盛唐的繁華和自己的一生,都埋進了那片冰冷的黑暗裏。
莆田梅下女:從“采萍”到“梅妃”,才情撞開宮門
江采萍的梅緣,打小就結下了。她老家在福建莆田,父親江仲遜是當地有名的儒醫,會看病,還愛種梅、讀詩。家裏的小院裏,栽了十幾株梅樹,每到冬天,梅花一開,滿院都是香。江采萍剛會走路,就跟著父親在梅樹下轉,父親教她認“梅”字,她指著花瓣說:“爹,這字像花一樣,軟軟的。”
父親疼她,沒把她當普通閨閣女子養——別家姑娘學女紅,她跟著讀《詩經》;別家姑娘練管家,她跟著吹笛、跳舞。九歲那年,她就能把《詩經·周南》背得滾瓜爛熟,父親考她“《采蘋》怎麽念”,她脆生生地背:“於以采蘋?南澗之濱。於以采藻?於彼行潦。”父親笑著摸她的頭:“就叫你‘采萍’,盼你像詩裏的女子,清雅又有心。”
十四歲時,江采萍的才名就傳遍了莆田。她會寫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的句子,連當地的老儒都誇“有林和靖的味道”;她會跳“驚鴻舞”,穿上素裙,踮著腳在梅樹下轉,裙擺飄起來,像梅花瓣在風裏飛;她還會吹白玉笛,笛音能把枝頭的雪都震落,聽的人都覺得“心裏亮堂堂的”。
她的好運,在開元二十五年(737年)來了。那一年,唐玄宗的寵妃武惠妃死了,皇帝天天悶悶不樂,連朝都懶得上。高力士看著急,就自告奮勇去閩越選美——都說南方出美人,說不定能找個讓陛下開心的。
高力士到莆田時,正趕上江家小院的梅花開得最盛。他剛進巷口,就聽見笛音,順著聲音找過去,看見個穿素裙的姑娘在梅樹下吹笛,雪落在她頭發上,她也不擦,眼裏隻盯著梅花。高力士走過去,姑娘也不慌,放下笛子行了個禮,聲音像笛音一樣清:“見過公公。”
高力士問她:“會寫詩嗎?”她點頭,進屋拿了自己寫的梅詩。高力士一看,
“雪裹寒香滿院栽,亭亭清絕映亭台”,
越看越喜歡:“這姑娘,不光長得好,還有才,陛下肯定喜歡。”
就這樣,江采萍被高力士帶回了長安。第一次見唐玄宗,她沒像別的姑娘那樣緊張得發抖,捧著一束帶的梅花,輕聲說:“臣妾江采萍,願以梅花伴陛下。”唐玄宗看著她,又看了看那束梅,笑了:“朕宮裏有牡丹、有芍藥,就是少了這麽清雅的梅。”
很快,江采萍就成了後宮最受寵的人。唐玄宗專門給她建了“梅閣”,把宮裏最好的梅樹都移栽到閣外;又修了“梅亭”,每次梅花盛開,就陪她在亭裏喝酒、寫詩。
江采萍也投桃報李:陛下想聽笛,她就吹《梅花落》;陛下想看舞,她就跳驚鴻舞,裙擺掃過地麵,像梅花掠過雪;陛下讓她寫詩,她提筆就來:
“一枝梅豔露凝香,對月吟詩意未央”,把唐玄宗哄得眉開眼笑。
宮裏人都叫她“梅妃”,連楊貴妃還沒入宮時,唐玄宗都跟人說:“朕有梅妃,如得寒梅映雪,這輩子都夠了。”那時候的江采萍,是真的幸福——她不用爭,不用搶,憑著才情和清雅,占滿了皇帝的心,就像家裏小院的梅樹,不用和桃李爭春,冬天一到,自然香滿院。
珍珠難慰寂寥:從梅閣到東宮,寵辱在一念間
天寶四載(745年),長安的春天來得特別早,牡丹開得比往年都豔。江采萍的梅閣,卻第一次冷了下來——因為楊貴妃入宮了。
楊貴妃是唐玄宗的兒媳,被接進宮後,憑著明豔的長相、會撒嬌的性子,還有一身好舞技,很快就把唐玄宗的心思勾走了。她不像江采萍那樣清雅,她愛穿紅裙,愛聽熱鬧的曲兒,唐玄宗陪她在華清池泡澡,陪她吃荔枝,連早朝都忘了上。
江采萍第一次見楊貴妃,是在禦花園的牡丹亭。楊貴妃穿著大紅錦裙,被唐玄宗摟著,笑起來像朵盛放的牡丹;而江采萍穿著素裙,站在旁邊,像株被牡丹比下去的梅。唐玄宗看見她,說了句“梅妃也來了,一起坐吧”,然後就轉頭跟楊貴妃說“這牡丹配你,才叫好看”。
那天江采萍沒坐多久就走了,回到梅閣,看著滿院的梅花,覺得香得發苦。她拿起白玉笛,想吹《梅花落》,吹了兩句就吹不下去——笛音裏全是抖的,像她的手一樣。
沒過多久,她被遷出了梅閣,搬到了上陽東宮。那地方在後宮最偏僻的角落,院子裏有幾株枯梅,窗戶紙破了沒人補,冬天的風灌進來,冷得像冰。以前圍著她轉的宮女、太監,現在也很少來了,有個老宮女還願意給她送點熱飯。
江采萍開始不梳妝了。以前她每天都會描“桂葉眉”,用最好的胭脂;現在她的梳妝台蒙了塵,眉筆扔在一邊,紅綃裙上沾了淚痕,也懶得洗。老宮女勸她“姑娘,好歹梳梳頭吧”,她隻是搖頭:“梳給誰看呢?陛下又不會來。”
這樣過了半年,有一天,有個太監來送東西——一斛珍珠,說是唐玄宗讓送來的,“安慰梅妃的寂寥”。
江采萍看著那斛珍珠,白花花的,像雪,也像眼淚。她想起以前唐玄宗陪她賞梅,說“朕的梅妃,比珍珠還珍貴”;現在他用珍珠來“安慰”她,就像用銀子打發一個陌生人。她覺得諷刺,拿起筆,在紙上寫下:
“桂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汙紅綃。
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桂葉雙眉久不描”,是她現在的樣子——眉毛早就不描了,連鏡子都懶得照;“殘妝和淚汙紅綃”,是她夜裏哭的時候,眼淚把舊妝暈開,紅綃裙上全是印子;“長門盡日無梳洗”,她把自己比作漢代的陳皇後,陳皇後被漢武帝冷落,住在長門宮,她現在也一樣;“何必珍珠慰寂寥”,是她最想說的話——我缺的不是珍珠,是陛下的心意,你既然忘了我,送珍珠又有什麽用?
她讓老宮女把珍珠和詩一起退回去。唐玄宗看了詩,據說愣了半天,歎了口氣,卻沒再找她——他身邊有楊貴妃,有牡丹,早忘了還有一株梅在東宮冷著。
從那以後,江采萍更沉默了。她每天就在院子裏的枯梅下坐著,要麽寫詩,要麽發呆。她寫“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寫她夜裏站在台階上,白露打濕了襪子,冷得刺骨;她寫“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寫她放下簾子,看著窗外的月亮,像看著自己的命——清冷,又孤獨。
有次老宮女跟她說“陛下和楊娘娘去華清池了,聽說路上運了好多荔枝”,江采萍笑了笑:“荔枝甜,可吃多了,會膩的。”她沒說的是,梅花雖然淡,可香得久;牡丹雖然豔,開敗了就沒了。唐玄宗不懂,他隻愛眼前的甜。
安史之亂:梅花凋零,血染深宮
天寶十四載(755年),安祿山的叛軍打進了長安。消息傳來時,江采萍在上陽東宮的窗前寫詩。老宮女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姑娘,不好了!叛軍來了,陛下帶著楊娘娘跑了!”
江采萍手裏的筆掉在紙上,墨暈開一大片,像血。她愣了半天,才問:“陛下……沒讓人來叫我?”
老宮女搖了搖頭,哭著說:“陛下帶著親信跑了,後宮的人都忘了,咱們快逃吧!”
江采萍沒逃。她站起來,走到院子裏,看著那幾株枯梅,笑了——她這輩子,像梅一樣,開在盛唐的繁華裏,也落在亂世的烽火裏。她不想逃,也不想被叛軍侮辱——她是唐玄宗的梅妃,是那個愛梅的女子,不能丟了梅花的骨氣。
她讓老宮女先逃,“你有家,快去找家人”。然後她回到屋裏,找出那件最愛的素裙,洗幹淨,穿在身上;又找出那支白玉笛,擦幹淨,放在懷裏。她走到院子裏的井邊,看著井裏自己的影子——還是素裙,還是清雅,像剛入宮時的樣子。
她對著井拜了拜,拜的是莆田的父母,拜的是曾經的梅閣,拜的是那個愛過她的唐玄宗。然後她用白綾裹住身體,縱身跳進了井裏——像一片凋零的梅花瓣,輕輕落進水裏,沒有濺起太多水花。
等唐玄宗後來帶著人回到長安,平定了叛亂,才想起上陽東宮的江采萍。他派人去尋,找了好久,才在井裏發現了她的屍體——素裙還在,白玉笛還在懷裏,人卻已經涼了。
唐玄宗抱著她的屍體,哭了好久。他想起以前陪她賞梅,想起她吹的《梅花落》,想起那首《謝賜珍珠》,覺得心口疼。他下令,以妃禮安葬江采萍,在她的墓周圍種滿梅花,“讓梅花陪著她”。
這又有什麽用呢?江采萍再也看不到了。她像一株被烽火燒了的梅,根還在,可花已經落了,再也開不起來了。
梅魂不朽:一首詩,一朵梅,留在盛唐的記憶裏
江采萍死了,她的詩、她的梅,卻留在了盛唐的記憶裏。
後來的文人,都愛寫她。有人寫“梅妃昔在昭陽殿,笑倚梅花醉春色”,回憶她得寵時的樣子;有人寫“上陽宮裏三千怨,卻為梅花一斷魂”,可憐她失寵後的寂寥;還有人寫“井畔殘梅猶帶雪,此身原是玉精神”,讚美她投井時的高潔。
她的《謝賜珍珠》,成了唐代宮怨詩裏最有名的一首。後來的宮女,要是被冷落了,都會偷偷念這首詩——“何必珍珠慰寂寥”,說出了多少宮廷女子的心裏話:她們要的不是珠寶,是真心,是被記得,可在這深宮裏,真心比珍珠還難得。
而她愛的梅花,也成了她的象征。現在去莆田,還有人說江家小院的梅樹是她栽的;去長安,雖然上陽東宮早就沒了,可還有人會指著大明宮的方向,說“以前那裏有個梅妃,像梅花一樣清雅”。
江采萍的一生,其實是盛唐宮廷女子的縮影——她們像花一樣,被皇帝喜歡時,就被捧在手心;不喜歡時,就被扔在角落,甚至在亂世裏被遺忘。江采萍不一樣,她像梅一樣,即使被冷落,也不迎合、不低頭;即使要死,也保持著自己的高潔。
她沒爭過楊貴妃,也沒怨過唐玄宗——她用一首《謝賜珍珠》,寫下了自己的哀愁;用一縱身的決絕,守住了自己的尊嚴。就像梅花,不管是開在繁華的梅閣,還是落在冷清的東宮,甚至凋零在亂世的井裏,都始終帶著那股清香氣,讓人忘不了。
再讀《謝賜珍珠》,好像還能看見那個穿著素裙的女子,站在上陽東宮的冷院裏,對著一斛珍珠,寫下那句“何必珍珠慰寂寥”。她的字裏行間,沒有恨,隻有哀——哀自己的命,也哀這深宮裏所有女子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