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上官婉兒:宮牆裏的“詩壇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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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隆元年的長安,掖庭的牆角結著薄霜,十五歲的上官婉兒抱著剛漿洗好的宮衣,手指凍得通紅,卻還在偷偷背詩——嘴裏念的是祖父上官儀寫的“脈脈廣川流,驅馬曆長洲”,眼前卻晃著母親鄭氏在地上用樹枝教她寫字的樣子。
誰能想到,這個在掖庭裏擦地板、縫宮衣的罪臣之女,二十年後會站在大明宮的高樓上,手裏攥著滿朝文人的詩稿,說一句“這首不行”,就讓那稿子從樓上飄下來,群臣還得搶著撿;更沒人想到,她會寫出“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這樣的句子,把宮牆裏的孤獨,藏進柔婉的詩行裏,讓千年後的人讀了都心疼。
她的一輩子,是踩著血海爬上來的——祖父被殺,家族覆滅,她從出生就帶著“罪”;她偏要用一支筆,在權力的刀尖上開出花來,既當得了“巾幗宰相”,也做得了“詩壇盟主”。
掖庭歲月:凍紅的手指,藏著寫詩的野心
上官婉兒剛生下來,家就沒了。祖父上官儀是唐高宗的宰相,因為幫皇帝寫廢武則天的詔書,被武則天安了個“謀反”的罪名,滿門抄斬。
尚在繈褓的婉兒,跟著母親鄭氏被扔進了掖庭——那地方是皇宮裏的“貧民窟”,住的不是罪臣家屬,就是最低等的宮女,每天幹的都是最髒最累的活,挨罵受氣是家常便飯。
鄭氏是個硬氣的女人,沒被這日子打垮。婉兒剛會說話,她就用樹枝在地上畫字,教婉兒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婉兒三歲時,她把省下的粗米磨成粉,和著水調成“墨”,讓婉兒在木板上練字;婉兒七歲能背《詩經》,她又偷偷找老太監借《昭明文選》,晚上就著掖庭那點昏黃的油燈,一句一句講給婉兒聽。
有次婉兒在院子裏打掃,聽見幾個宮女嘲笑她“罪臣的女兒,還想讀書?”,她沒哭,攥緊了手裏的掃帚,心裏想:“我不僅要讀書,還要寫出比你們主子還好的詩。”
她的機會,在十三歲那年來了。
儀鳳二年(677年),武則天心情好,在宮裏辦了個賦詩會,主題是“剪彩花”——就是把彩紙剪成花的樣子,算是宮裏的春日消遣。武則天知道掖庭裏有不少識字的,隨口說“誰會寫詩,都可以來試試”。
鄭氏知道這是婉兒的機會,連夜把唯一一件沒破的布衫改小,給婉兒穿上,還把藏了多年的一支舊毛筆塞給她:“去,把你會的都寫出來,別給你祖父丟臉。”
婉兒攥著毛筆,站在人群最後,看著武則天坐在高台上,那張臉冷峻得像冰——這就是殺了她祖父的女人。可她沒慌,鋪開紙,想起母親教她的“托物言誌”,提筆就寫:
“密葉因裁吐,新花逐翦舒。
攀條雖不謬,摘蕊詎知虛。
春至由來發,秋還未肯疏。
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
這首詩寫得多妙啊!表麵說“剪出來的花看著像真的,可摘了花蕊才知道是假的”,暗地裏卻在說“真假好壞,得看本質,不能隻看表麵”——既沒拍武則天的馬屁,也沒露怯,還透著股機靈勁兒。
武則天拿起詩稿,越看眼睛越亮,抬頭問:“這詩是誰寫的?”
婉兒從人群裏站出來,規規矩矩行了個禮:“罪臣之女上官婉兒。”
旁邊的太監趕緊提醒:“陛下,她是上官儀的孫女!”意思是“您忘了她祖父的事了?”
武則天沒生氣,反而笑了:“上官儀的孫女,果然有才華。你這孩子,不卑不亢,比宮裏那些會說奉承話的強多了。”當場就免了婉兒的奴婢身份,讓她留在身邊做女官,負責抄錄文書。
那天晚上,婉兒回到掖庭,抱著母親哭了——不是委屈,是激動。她知道,終於不用再擦地板、縫宮衣了,終於能靠手裏的筆,為自己爭一口氣了。掖庭的冷,凍紅了她的手指,也凍硬了她的性子,更藏住了她寫詩的野心。
宮廷與詩壇:高樓上扔詩稿,“稱量天下士”的底氣
跟著武則天的日子,婉兒學得快極了。她不僅會寫詩,還會處理奏章、起草詔命,武則天越來越信任她,甚至把“批閱百官奏折”的活兒都交給她。到了唐中宗複位,婉兒直接被封為“昭容”,成了後宮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還管著宮裏的文壇——這可是連男人都少有的榮耀。
那時候的宮廷文壇,熱鬧得像集市。唐中宗喜歡熱鬧,動不動就帶著群臣去昆明湖、上苑遊玩,每次都要讓大家寫詩,而婉兒,就是唯一的“裁判”。
最有名的一次,是在昆明湖的船上。中宗讓群臣以“昆明湖”為題賦詩,誰寫得好,就把詩刻在湖邊的石碑上。大臣們趕緊動筆,有的皺著眉苦想,有的偷偷看別人的,沒一會兒就交了幾十首詩。婉兒抱著詩稿,登上旁邊的高樓,讓太監把詩稿一一遞給她。
她拿起第一首,掃了兩眼,隨手就從樓上扔了下去,嘴裏說:“用詞俗套,沒新意。”那詩稿飄啊飄,落在湖邊的草地上,寫詩的大臣趕緊跑過去撿,臉都紅了。
接著是第二首、第三首……有的詩稿剛扔下去,就有人起哄:“王大人,你這詩還不如我家小兒寫的!”王大人尷尬地笑。
直到她拿起沈佺期和宋之問的詩,才停住了手。沈佺期寫的是“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才”,婉兒皺了皺眉:“‘雕朽質’‘羞睹’,太卑躬屈膝了,一點氣概都沒有。”
再看宋之問的詩,裏麵有句“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婉兒眼睛一亮,對著樓下喊:“宋大人這首好!‘明月盡’怕什麽?自有‘夜珠’來照亮,這才是文人該有的底氣!”
樓下的群臣一聽,都湊過去看宋之問的詩,連沈佺期都點頭:“確實比我的好,上官昭容評得準!”
從那以後,“上官婉兒稱量天下士”的說法就傳開了。有人說她“狂”,一個女人敢評判滿朝文人;更多人服她——她評詩不看官位高低,隻看才華,連宰相寫的詩不好,她照樣扔;小官寫得好,她照樣誇。
婉兒的詩,也跟她評詩一樣,有自己的脾氣。那時候的宮體詩,要麽寫皇帝的恩寵,要麽寫男女的豔情,直白得有點俗氣。
婉兒喜歡用含蓄的意象,把心裏的話藏在詩裏。比如她寫《駕幸新豐溫泉宮獻詩》,裏麵有句“歲歲年年常扈蹕,長長久久樂升平”,表麵是誇皇帝,暗地裏卻提醒“別隻顧著享樂,要記得天下太平”,這種“婉而有諷”的本事,沒幾個人能做到。
最能體現她風格的,還是《彩書怨》。那是她中年寫的,當時她在宮裏看似風光,卻要周旋於韋後、安樂公主和太平公主之間,每天都像走在刀尖上。白天她是處理政務、評判詩文的“上官昭容”,晚上回到空無一人的宮殿,隻能對著月亮寫詩。這首詩,就是她寫給自己的“心裏話”。
《彩書怨》:宮牆裏的孤獨,比露還冷
《彩書怨》裏寫: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
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
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
表麵看,這是一首思婦詩,寫一個女人想念遠方的丈夫。細品起來,每一句都是婉兒自己的影子。
開頭“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她化用了屈原“洞庭波兮木葉下”的意境——洞庭湖的葉子落了,秋天來了,我想你,可你在萬裏之外。
這裏的“君”,哪是真的丈夫?是她渴望的自由,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普通人的生活”。她生在官宦家,長在掖庭,後來又困在宮廷,一輩子沒體會過“不用看別人臉色”的日子,所以才會寫“思君萬裏餘”——想念那個“自由的自己”,遠得像在萬裏之外。
中間“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這兩句最戳心。
她住的宮殿,錦被是繡著金線的,屏風是嵌著寶石的,晚上露水下來,錦被再香也覺得冷;月亮落了,屏風後麵空蕩蕩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冷,不是天氣冷,是心裏冷——她管著文壇,處理著政務,看似人人都敬她,可沒人真的懂她。
韋後想利用她爭權,安樂公主想讓她寫詔書封自己為“皇太女”,太平公主也想拉她入夥,她像個棋子,被人擺來擺去,連個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
有次她跟宮女說:“晚上睡覺,總覺得被子裏有風,再厚都暖不熱。”宮女以為她是怕冷,給她加了床被子,可她還是說冷——她冷的不是身體,是心裏空得慌。
後麵“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更寫出了她的矛盾。江南曲是輕快的,是采蓮女唱的“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那是她向往的生活;薊北書是寄給遠方的信,是她對“真情”的渴望。她想奏江南曲,卻又忍不住想寫信——她既想逃,又想抓住點什麽,可最後發現,不管是曲還是信,都解不了她的孤獨。
最後“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她說實話了:信裏沒別的,就是難過,難過自己一輩子都在“分離”——跟家人分離,跟自由分離,跟真情分離。
這首詩傳到宮外,有人說“上官昭容也會想男人?”,可懂她的人知道,她想的不是男人,是那個沒被權力裹挾的自己。她把宮牆裏的孤獨,寫得那麽柔,又那麽痛,讓後來的人讀了,都能想起那個站在高樓上評詩的女人,背後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委屈。
落幕:詩稿比權力長,47歲的血色黃昏
景龍四年(710年)的夏天,長安的天特別熱,宮裏卻冷得像冰。唐中宗被韋後毒殺了,韋後想當第二個武則天,安樂公主想當皇太女,而李隆基(後來的唐玄宗)帶著人,發動了“唐隆政變”,要殺韋後和安樂公主。
那天晚上,婉兒正在宮裏寫詔書,聽見外麵喊殺聲震天,她知道,自己的日子到頭了。她沒跑,也沒藏,而是把這些年寫的詩稿整理好,放在懷裏,坐在書桌前等。
李隆基的人衝進來時,婉兒站起來,手裏拿著詔書,平靜地說:“這是我幫太平公主寫的,要立相王(李隆基的父親)為帝,我沒有幫韋後。”
李隆基沒聽,他說:“你周旋於韋後、太平公主之間,早就不是幹淨人了,留著你,早晚是禍害。”
刀落下來的時候,婉兒懷裏的詩稿散了一地,有《彩書怨》的草稿,有評詩時寫的批注,還有小時候在掖庭裏,母親教她寫的“天地玄黃”。她最後看的,是《彩書怨》裏“露濃香被冷”那句,心裏或許在想:“終於不用再冷了。”
這一年,她才47歲。
後來,太平公主掌權,想起婉兒的好,幫她平反,還把她的詩稿收集起來,編成了《上官昭容集》。可惜這本書後來散佚了,留下三十多首詩,其中最有名的,還是那首《彩書怨》。
有人說,婉兒的一輩子是“悲劇”——為了生存,不得不周旋於權力之間,最後還是死在權力手裏。可也有人說,她沒輸——她用一支筆,從掖庭的罪臣之女,寫到宮廷的“詩壇盟主”,讓男人都服她;她的詩,比那些爭來爭去的權力活得長,千年後還有人讀,還有人懂她的孤獨。
現在再讀《彩書怨》,不會隻覺得“這是一首思婦詩”,會想起那個在掖庭裏凍紅手指背詩的小姑娘,想起那個在高樓上扔詩稿的“稱量天下士”,想起那個在血色黃昏裏抱著詩稿的女人。她的詩意人生,不是權力給的,是她用筆墨寫出來的——寫盡了宮牆裏的孤獨,也寫盡了一個女人的堅韌。
她就像宮牆裏的一株海棠,長在權力的縫隙裏,卻開出了最柔婉的花,哪怕最後凋落了,花瓣上的香氣,還能飄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