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魚玄機:血色終章與不朽詩魂

字數:5747   加入書籤

A+A-


    血色夏天:868年的鹹宜觀悲劇
    你若在晚唐的長安待過,就知道868年的夏天有多燥——太陽烤得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能燙掉鞋底子,連護城河裏的水都帶著股熱氣,連風刮過來都像裹著火星子。就是在這麽個讓人心裏發毛的夏天,鹹宜觀裏出了件大事,把整個長安的唾沫星子都給炸飛了——魚玄機殺了她的婢女綠翹。
    說起來,綠翹還是魚玄機三年前從人販子手裏救下來的。那時候綠翹才十二歲,瘦得像根柴火,眼睛卻亮,魚玄機見她可憐,又識得幾個字,就把她留在身邊當婢女。一開始,兩人處得跟親姐妹似的——魚玄機寫累了詩,綠翹就給她揉肩;魚玄機晚上喝酒,綠翹就給她溫酒;連魚玄機塗胭脂,綠翹都能幫她挑出最襯膚色的那盒。魚玄機常跟人說:“綠翹這丫頭,比親妹妹還貼心。”
    人心這東西,最經不起琢磨。後來長安城裏來了個叫陳偉的樂師,彈得一手好琵琶,還會寫兩句小曲兒。有次魚玄機辦詩會,請陳偉來彈琵琶,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陳偉嘴甜,會誇魚玄機的詩寫得好,還會說“姑娘的胭脂比長安城裏的貴婦人還好看”,魚玄機心裏高興,偶爾會留他在觀裏喝兩杯。
    本來也沒什麽,漸漸的,魚玄機發現有點不對勁——綠翹見了陳偉,總是低著頭,臉紅得像塗了胭脂;有時候陳偉來,綠翹磨墨的手會抖,還總偷偷看陳偉;有次魚玄機讓綠翹去給陳偉送詩集,綠翹去了半個時辰才回來,說“陳樂師不在”,魚玄機轉頭就看見陳偉從觀外的柳樹下繞進來,手裏還攥著塊繡著桃花的帕子——那帕子,是魚玄機前幾天剛給綠翹的。
    疑心這東西,一旦生了根,就跟野草似的瘋長。魚玄機開始留意綠翹的一舉一動:綠翹衣櫃裏多了個陳偉送的銀鐲子,她沒說;綠翹晚上偷偷在院子裏跟人說話,一看見魚玄機就閉嘴;甚至有次魚玄機故意說“要把陳偉介紹給城外的張姑娘”,綠翹的臉瞬間就白了,手裏的碗“哐當”掉在地上。
    那天下午,天氣特別悶,連蟬都叫得有氣無力。魚玄機把綠翹叫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桌上還放著那塊桃花帕子。
    “綠翹,你跟陳偉,到底怎麽回事?”魚玄機的聲音很平靜,手卻攥得緊緊的。
    綠翹一開始還嘴硬:“姑娘說什麽呢?我就是給陳樂師送過東西,沒別的。”
    “沒別的?”魚玄機拿起那塊帕子,扔在綠翹麵前,“這帕子是我給你的,怎麽會在他手裏?你晚上跟他在院子裏說什麽?你衣櫃裏的銀鐲子,是誰送的?”
    一連串的問題砸下來,綠翹的臉從白變青,最後“撲通”一聲跪下來,哭著說:“姑娘,我錯了!是陳樂師先找我的,他說喜歡我,我……我沒忍住……”
    魚玄機看著她哭,心裏像被刀割一樣疼——不是因為陳偉,是因為背叛。她這輩子,被李億騙,被裴氏欺,以為鹹宜觀是自己的避風港,綠翹是自己最信任的人,到頭來,連身邊最親近的丫頭都能背著她做事。積壓了這麽多年的委屈、憤怒、不甘,一下子全爆發了。
    她順手拿起桌邊的馬鞭(平時用來趕馬車的,放在屋裏備用),朝著綠翹就抽了過去:“我待你不薄,你為什麽要背叛我?!你說啊!”
    綠翹疼得在地上打滾,哭著求饒:“姑娘饒命!我再也不敢了!”
    可魚玄機紅了眼,手裏的鞭子一下比一下重,她腦子裏全是李億寫的《放妻書》,全是裴氏罵她的“娼家女”,全是外人罵她的“蕩婦”——她覺得所有人都在騙她,所有人都在害她,綠翹隻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等她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綠翹躺在地上,不動了,嘴角還流著血。魚玄機慌了,伸手探了探綠翹的鼻息——沒氣了。
    她癱坐在地上,看著手裏的馬鞭,上麵還沾著血,突然就哭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生氣了……”
    人死不能複生。沒過多久,觀裏的道士發現了綠翹的屍體,趕緊報了官。京兆尹溫璋親自來審案,溫璋是出了名的鐵麵無私,連皇親國戚犯了錯都敢治,更別說一個有爭議的女冠了。
    公堂上,魚玄機一開始還想辯解,說綠翹是“意外身亡”。溫璋把證人帶上來——有道士看見她抽綠翹,還有人看見陳偉跟綠翹私會。最後,溫璋拿出了綠翹臨死前說的話,是一個小道士偷聽到的:“你魚玄機天天穿道袍說要求長生,心裏卻滿是男女歡愛,滿是嫉妒怨恨!你殺了我,天也不會饒你!你早晚要遭天譴!”
    這句話像錘子一樣砸在魚玄機心上,她再也撐不住了,承認了殺了綠翹。
    消息傳到長安文人圈,不少人都替魚玄機求情——李郢、皇甫鬆這些跟她喝過酒的名士,都去跟溫璋說情,說“魚玄機是有才之人,一時糊塗犯了錯,望大人從輕發落”。溫璋根本不聽,說:“不管她多有才,殺了人就要償命!再說她本就不守清規,這次正好以儆效尤!”
    其實誰都知道,溫璋這麽鐵麵,不光是因為“殺人償命”——魚玄機這些年太“出格”了,穿道袍塗胭脂,跟男人喝酒論詩,還寫“自能窺宋玉”的詩,得罪了不少保守的官員。溫璋正好借這個機會,打壓一下這種“離經叛道”的女子,好彰顯自己的“正統”。
    最終,溫璋判了魚玄機死刑,行刑日期定在三天後。
    刑場絕唱:明月清風裏的最後一句詩
    行刑那天,長安下了點小雨,把之前的燥熱澆散了,空氣裏帶著股泥土的腥氣。刑場設在城外的亂葬崗旁邊,周圍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有罵她“活該”的,有替她可惜的,還有幾個以前跟她論過詩的文人,紅著眼圈站在遠處。
    魚玄機被兩個官差架著,身上還穿著那件素色的道袍,頭發用一根木簪挽著,臉上沒塗胭脂,臉色蒼白,卻沒一點害怕的樣子。她走到刑場中央,轉身對著長安的方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好像在看鹹宜觀的方向,又好像在看遠處的朱雀大街。
    有個官差催她:“快點,別磨蹭!”
    魚玄機轉過頭,笑了笑,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地傳遍了刑場:“急什麽?我這輩子,沒按別人的規矩活,死的時候,也想慢點。”
    說完,她抬頭看了看天——雨停了,月亮從雲裏鑽出來,清幽幽的光灑在她身上,風一吹,道袍的下擺飄起來,像一片白色的葉子。她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輕輕念出兩句詩:
    “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
    在場的人都安靜了——這兩句詩,沒有哭哭啼啼的哀怨,沒有怨天尤人的憤怒,隻有一種說不出的平靜,像她平時在鹹宜觀裏,坐在院子裏看月亮的樣子。
    有人後來問那個行刑的官差,魚玄機臨死前有沒有哭,官差說:“沒哭,就念了那兩句詩,念完還笑了一下,跟睡著了似的。”
    那一年,魚玄機二十七歲。一個在詩壇上剛綻放沒多久的天才,就這麽在刑場上結束了一生。
    後來有人說她是“瘋婦”,說她“嫉妒心太強,死有餘辜”;也有人說她是“被時代逼瘋的可憐人”,說她“要是個男人,根本不會落得這個下場”。可不管怎麽說,她的死,像一根刺,紮在了晚唐的詩壇上,也紮在了後來每個讀她詩的人心裏。
    詩魂不朽:50首詩裏的女性呐喊
    魚玄機死了,她的詩沒被忘掉。後來有人把她的詩收集起來,編成了一卷《魚玄機集》,收錄了五十首詩,還被編進了《全唐詩》裏——在那個男人占主導的詩壇上,一個有爭議的女冠,能有五十首詩流傳下來,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明代有個叫胡震亨的文人,讀了她的詩,忍不住誇:“才媛中詩格最雄健,非尋常閨秀可比。”意思是說,在有才的女子裏,魚玄機的詩最有力量,不是那些隻會寫閨怨的大家閨秀能比的。到了現代,更有學者說她是“中國女性自白詩的先驅”——她敢把自己的心事、自己的不甘、自己的憤怒,都直白地寫在詩裏,這在千年前的女性裏,太少見了。
    她的詩,其實就講了三件事,每一件都戳中了女性的痛處,也照亮了女性的力量。
    第一件是“以景寫情”,把心裏的苦,藏在風景裏。比如她寫的《江陵愁望寄子安》:
    “楓葉千枝複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秋天的楓葉,一層疊一層,紅得像火,江橋上的船帆,半天都開不過來——她的思念,就像這楓葉一樣密密麻麻,像這西江水一樣,日夜不停地流,停都停不下來。沒有華麗的辭藻,可一想到那滿目的楓葉和東流的江水,就知道她心裏有多苦。
    第二件是“直抒胸臆”,把心裏的話,直接說出來。比如她寫的《寓言》:
    “紅桃處處春色,碧柳家家月明。
    樓上新妝待夜,閨中獨坐含情。
    芙蓉月下魚戲,???天邊雀聲。
    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
    前麵寫的都是美好的景色,最後兩句轉折:“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這輩子的悲喜,就像一場夢,怎麽才能找到一個能跟自己過一輩子的人呢?沒有繞彎子,直接把對愛情的渴望和失望說出來,像跟朋友聊天一樣,真實又戳心。
    第三件是“性別抗爭”,把心裏的不甘,喊出來。比如那首《遊崇真觀南樓》:
    “雲峰滿目放春晴,曆曆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她看著進士榜上的名字,心裏恨啊——恨自己是個女人,穿著羅衣,把滿肚子的才華藏起來;恨不能像男人一樣,去考科舉,去金榜題名。這種“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的想法,在現在聽著沒什麽,在千年前,簡直是“大逆不道”。可她偏要寫,偏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女人也有才華,女人也有抱負。
    結語:烈焰紅蓮,千年不熄
    現在去西安戶縣,還能看到一個“魚玄機墓”,墳頭長滿了草,石碑上的字都快磨平了。到底是不是真的魚玄機墓,沒人說得清,可來這裏的人,都會想起她寫的“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有人說,魚玄機是個“壞女人”,殺了人,不守清規;也有人說,她是個“可憐人”,被愛情騙,被時代逼,最後走了極端。不管是好是壞,她都是一個“真實的人”——她有才華,也有缺點;她敢愛敢恨,也會嫉妒憤怒;她想活得痛快,也想被人認可。
    她就像一朵長在淤泥裏的紅蓮——出身不好,命運坎坷,像淤泥一樣髒的環境裹著她;可她偏要開花,用詩當花瓣,用反叛當花蕊,燒得通紅,把周圍的黑暗都照亮一點。她的花,可能開得有點紮人,有點瘋狂,可那是她拚盡全力開出來的,是屬於她自己的花。
    千年過去了,長安的朱雀大街變了樣,鹹宜觀也沒了蹤跡,魚玄機的詩還在——你讀“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還能想起那個在鹹宜觀裏塗胭脂、喝黃酒的女子;你讀“自恨羅衣掩詩句”,還能感受到她對命運的不甘;你讀“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還能看見那個在刑場上平靜念詩的身影。
    這就是魚玄機——一個有爭議的女冠,一個天才的詩人,一朵在曆史裏燒不盡的烈焰紅蓮。她的故事,她的詩,會一直流傳下去,告訴每個後來人:不管環境多差,不管別人怎麽說,都要活出自己的樣子,都要把心裏的話,大聲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