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驚鴻
字數:4160 加入書籤
暮春的日頭帶著幾分慵懶,透過鎮國公府庭院中繁茂的花木,在青石小徑上篩落一地斑駁的光影。
傅棲鵲斜倚在臨窗的軟榻上,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琴弦,流瀉出的不成調的零散音律,正如她此刻有些百無聊賴的心緒。從邊關外祖家回京已有半月,京中貴女們循規蹈矩的宴飲聚會,到底不如縱馬邊塞來得自在痛快。
貼身侍女晚晴輕手輕腳地端上一盞新沏的雨前龍井,覷著她的臉色,抿嘴笑道:“小姐,可是悶了?聽聞國公爺今日從營中回來,給您帶了一位新侍衛呢。”
“侍衛?”傅棲鵲懶懶地抬了抬眼皮,並不甚在意。父親疼她,總覺得京中局勢暗流湧動,給她安排的護衛從未斷過,多是些身手不凡卻沉默寡言的軍中好手,無趣得緊。
“這次可不一樣,”晚晴湊近些,聲音裏帶著幾分神秘,“聽前頭的小廝說,這位……生得極好,就是性子冷了些。”
傅棲鵲聞言,終於來了點興致,秀眉微挑:“哦?能讓你說一句‘極好’,那我倒要見識見識。”
正說著,院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傅棲鵲坐直身子,理了理裙裾,目光投向門口。
簾櫳被侍女打起,先進來的是身形魁梧、麵容威嚴的鎮國公傅承。而在他身後半步,跟著一個頎長的身影。
隻一眼,傅棲鵲撥弄琴弦的指尖便頓住了。
那是一個穿著玄色勁裝的少年,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身姿挺拔如修竹。他的膚色是那種久不見日光的冷白,襯得眉眼愈發漆黑深邃。眉骨鋒利,眼型偏長,眼尾天然帶著一絲微微上挑的弧度,而就在那右眼眼尾之下,綴著一顆極小的、淺褐色的淚痣。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身氣質,清冷如遠山覆雪,孤絕似寒潭映月。他安靜地站在那裏,仿佛將周遭所有的喧囂都隔絕開來,自成一方寂靜天地。
傅承見女兒看得出神,輕咳一聲,沉聲道:“棲鵲,這是為父為你挑選的侍衛,謝蘭因。日後便由他負責你的安危。”
名叫謝蘭因的少年上前一步,垂眸,拱手,動作幹脆利落,聲音清越卻毫無波瀾:“謝蘭因,見過小姐。”
他的視線規規矩矩地落在腳下的青磚上,不曾有半分逾越。
傅棲鵲心頭那點無聊瞬間被一種新奇感取代。她站起身,步履輕盈地走到謝蘭因麵前,離得近了,更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冷冽氣息,以及……他那張近乎妖冶的容貌帶來的衝擊。
她故意湊近了些,帶著幾分審視,又帶著幾分戲謔,目光在他臉上流轉,最終定格在那顆淚痣上,唇角彎起一個明豔的弧度:
“謝侍衛?生得……倒是比我們京中的貴女們還要勾人呢。”
這話語帶著明顯的調侃,甚至有些輕佻。晚晴在一旁忍不住掩口偷笑。
傅承眉頭微皺,似要開口嗬斥女兒沒規矩。
謝蘭因身形未動,連眼睫都未曾顫動一下,隻是那冷白的耳廓,幾不可察地漫上一絲極淡的紅。他依舊垂著眼,聲音比方才更硬了幾分,像是繃緊的弓弦:
“小姐謬讚。屬下職責是護衛小姐安全,主仆有別,不敢與貴女相較。”
好一個“主仆有別”。
傅棲鵲非但不惱,眼底的興趣反而更濃了。這般容貌,卻配著這樣一副冷硬性子,強烈的反差之下,藏著怎樣的內裏?她直覺此人絕不像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
“行了,”傅承出聲打斷這微妙的氣氛,對傅棲鵲道,“人交給你了,規矩你懂,莫要太過為難。”又轉向謝蘭因,語氣威嚴,“保護好小姐。”
“是,國公爺。”謝蘭因恭聲應道。
傅承點點頭,轉身離去。
傅棲鵲看著眼前依舊保持著行禮姿勢的少年,笑了笑:“抬起頭來。”
謝蘭因依言抬頭,目光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片刻的窘迫從未發生。
“會彈琴嗎?”傅棲鵲指了指窗下的古琴,忽然問道。她注意到他垂在身側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有力,是一雙很適合撫琴的手。
“略懂皮毛,不敢在小姐麵前獻醜。”謝蘭因的回答滴水不漏。
“是嗎?”傅棲鵲不置可否,轉身坐回琴前,信手撥弄起來,彈的正是《雪溪吟》的片段。她故意在一個高音轉折處,指法微微一滯,音色略顯幹澀。
幾乎是在同時,她眼角的餘光瞥見,謝蘭因垂在身側的手指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指尖微蜷,仿佛下意識地想要糾正某個動作。
傅棲鵲心中一動,麵上卻不露聲色,繼續將曲子彈完,然後狀似無奈地歎了口氣:“這曲子總是彈不好,府裏的琴師又告假歸鄉了。”她抬眼看向謝蘭因,眸中閃著狡黠的光,“謝侍衛既然‘略懂’,日後若有閑暇,不妨指點我一二?”
謝蘭因唇線微抿,沉默一瞬,才道:“屬下才疏學淺,恐誤了小姐。”
又是拒絕。
傅棲鵲也不強求,隻是端起旁邊那盞她並未動過的茶,遞向他,笑靨如花:“走了這許久,渴了吧?這杯茶,賞你了。”
她遞過去的動作看似隨意,纖纖玉指卻恰好堪堪要觸碰到他自然垂握的手背。
謝蘭因像是被無形的針紮了一下,猛地將手往後一縮,動作快得帶起一絲微風。他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迅速穩住,伸手去接那茶盞,指尖小心翼翼地避開與她的任何接觸,耳根那抹剛剛褪去的紅暈,又悄然爬了上來。
“多謝小姐。”他的聲音依舊平穩,但細微處的緊繃,卻逃不過傅棲鵲的眼睛。
他接過茶盞,一飲而盡,姿態算不上文雅,甚至帶著幾分武人的粗豪,仿佛隻是為了完成任務。
傅棲鵲收回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方才他縮手時帶起的微涼氣流。她看著他故作鎮定卻難掩窘迫的樣子,心情莫名地愉悅起來。
好像,撿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玩具”呢。
是夜,月華如水,萬籟俱寂。
謝蘭因被安排在傅棲鵲所居“棲梧閣”外側的一間廂房。他並未入睡,而是站在窗前,望著庭院中搖曳的樹影,眸光沉靜,與白日裏那個偶爾會露出窘態的少年判若兩人。
許久,他轉身走到房間角落,那裏放置著一張看似普通的老舊木琴。他伸出手,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琴弦,未曾觸動一絲聲響。
最終,他還是坐了下來,將那些紛雜的思緒——鎮國公深意的目光、傅棲鵲戲謔的笑容、以及那句“比貴女還勾人”的調侃——緩緩壓下。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一片澄澈的冷寂。
修長的手指落下,一串清越空靈的琴音悄然流淌而出,正是那曲《平沙落雁》。琴聲孤高悠遠,仿佛寄寓著撫琴人難以言說的心事,在這寂靜的夜色裏,低回婉轉,不欲人知。
他彈得極為投入,並未察覺,在院落另一端的抄手遊廊下,本欲前往女兒房中查看她是否安睡的傅夫人柳氏,聞聲停下了腳步。
柳氏自幼精通音律,她凝神細聽那幾乎微不可聞,卻技法精湛、意境深遠的琴音,臉上緩緩浮現出一抹詫異之色。
這琴音……絕非凡俗。
她望向琴聲傳來的方向,那似乎是新來的侍衛住處?
柳氏微微蹙起秀眉,心中暗忖:“一個尋常侍衛,怎會有如此深厚的琴藝功底?這清冷孤高的意境,倒不像是武夫,反似世家名門浸染出的風骨……這謝蘭因,究竟是何來曆?”
夜色更深,琴聲漸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