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吟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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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傅棲鵲醒來時,窗外已是鳥鳴啁啾。
晚晴一邊伺候她梳洗,一邊嘰嘰喳喳:“小姐,您昨晚睡得可好?謝侍衛一早就等在院外了,瞧著精神倒好,就是話太少,我問三句他才答一句。”
傅棲鵲對鏡描眉,聞言唇角微勾:“話少才好,清淨。”
用過早膳,她踱步到書房,鋪開宣紙,準備臨帖。目光掃過窗外那道靜立如鬆的玄色身影,心思微動。
“晚晴,去請謝侍衛進來,幫我研墨。”
謝蘭因應召而入,依舊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恭敬模樣。他走到書案旁,挽起袖口,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沉默地開始研墨。動作不疾不徐,力道均勻,一看便知是做慣了這等文墨事。
傅棲鵲執筆,臨的是前朝書法大家的行書,筆走龍蛇,自帶一股灑脫之氣。她寫了幾行,狀似隨意地問道:“謝侍衛覺得我這字如何?”
謝蘭因研墨的手未停,聲音平穩:“小姐筆法靈動,自有風骨。”
“哦?”傅棲鵲筆尖一頓,側頭看他,眸中帶著探究,“看來謝侍衛對書法也‘略懂皮毛’?”
謝蘭因眼簾低垂,避開她的視線:“不敢,隻是粗淺見識。”
傅棲鵲卻不打算輕易放過他。她放下筆,拿起另一支幹淨的兼毫筆,蘸飽了墨,遞到他麵前,笑吟吟地道:“光說不練假把式。來,寫幾個字讓我瞧瞧你的‘粗淺見識’。”
謝蘭因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看著遞到麵前的筆,那烏黑的筆杆襯得她指尖愈發瑩白如玉。他沉默著,沒有接。
“怎麽?”傅棲鵲挑眉,“我這個小姐,還使喚不動你寫幾個字?”
空氣仿佛凝滯了片刻。謝蘭因的指尖微微蜷縮,最終,還是伸手接過了那支筆。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的,一觸即分,快得像錯覺,但那微涼的觸感卻留在了傅棲鵲的指尖。
他鋪開一張新紙,斂眸凝神,提筆欲落。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侍女的聲音:“小姐,夫人來了。”
謝蘭因執筆的手猛地一頓,仿佛瞬間從某種狀態中驚醒,筆尖的墨汁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汙跡。他立刻將筆擱回筆山,後退一步,恢複了那副低眉順目的侍衛姿態,速度快得驚人。
柳氏端著一個小巧的食盒走了進來,笑容溫婉:“棲鵲,娘親手做了些桂花糕,給你送來。”她的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書案,看到了那支被擱置的筆,以及紙上那團突兀的墨點,最後落在垂手肅立的謝蘭因身上。
“娘,您怎麽來了?”傅棲鵲迎上前。
“來看看你。”柳氏將食盒交給晚晴,走到書案前,拿起傅棲鵲剛才臨的字帖看了看,點頭稱讚,“嗯,筆力又有進益。”她頓了頓,仿佛才注意到謝蘭因,溫和地問道:“謝侍衛也懂書法?”
謝蘭因躬身回答:“回夫人,屬下不通文墨。”
柳氏笑了笑,不再追問,轉而看向傅棲鵲:“對了,棲鵲,過幾日京中幾位夫人小姐要來府上小聚,少不了要品評書畫。你父親收藏的那幅《秋山訪友圖》意境最好,你若有空,不妨多觀摩體會一番。”
傅棲鵲乖巧應下:“女兒知道了。”
柳氏又閑話幾句,便起身離開了。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再多看謝蘭因一眼,仿佛剛才那句問話真的隻是隨口一提。
然而,在她轉身離去的那一刻,傅棲鵲敏銳地捕捉到,母親的眼角餘光極快地、極深地掠過了謝蘭因垂在身側的手指——那雙骨節分明、修長有力,卻自稱“不通文墨”的手。
書房內恢複了安靜,但氣氛卻與之前不同了。
謝蘭因依舊站在那裏,但周身的氣息似乎比剛才更加冷冽了幾分。
傅棲鵲心中疑竇叢生。母親方才的舉動,看似尋常,實則處處透著不尋常。她為何突然提起賞畫之事?又為何特意看了謝蘭因的手?
她重新看向謝蘭因,隻見他下頜線繃得有些緊,唇色也比平時更淡了些。
“看來,謝侍衛是不肯賞臉讓我見識你的墨寶了?”她故意舊事重提,想再試探一番。
謝蘭因卻隻是深深一揖:“屬下粗鄙,恐汙了小姐的眼。若小姐無事,屬下先行告退。”
這一次,他沒有等傅棲鵲回應,便徑直轉身,快步退出了書房,那背影竟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倉促。
晚晴湊過來,小聲道:“小姐,謝侍衛好像……有點不對勁?”
傅棲鵲沒有回答,她走到書案前,看著那團暈開的墨跡,又想起昨夜母親提及琴聲時那若有所思的神情,一個念頭逐漸清晰起來。
這個謝蘭因,身上藏著秘密。而且,母親似乎……知道些什麽,甚至可能在有意無意地,幫她“敲打”他,或者說,創造機會?
接下來的兩日,傅棲鵲明顯感覺到謝蘭因在有意回避她。
除了必要的護衛職責,他幾乎不與她有任何多餘的接觸。她若故意湊近,他會立刻後退;她若出聲調侃,他隻以最簡短的詞語應答,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毫無情緒的木頭侍衛。
這非但沒有讓傅棲鵲失去興趣,反而激起了她更強的探究欲。
第三日下午,傅棲鵲坐在水榭邊喂魚,謝蘭因按劍立於三丈之外,目光落在池中嬉戲的錦鯉上,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她。
傅棲鵲拍了拍手中的魚食碎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目光掃過水榭角落擺放的一架古琴。
“晚晴,去把我的琴譜拿來,就那本《雪溪吟》的孤本。”她揚聲吩咐,眼角餘光卻瞥向謝蘭因。
晚晴應聲而去。
傅棲鵲走到琴前坐下,信手撥弄琴弦,依舊是那首《雪溪吟》,依舊在那個高音轉折處,她“恰好”又卡住了,反複彈了幾次,音色總是不對。
她停下動作,單手支頤,望著琴弦輕輕歎了口氣,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說給某人聽:“唉,這處指法總是不得要領,若無人指點,怕是難以精進了。”
水榭中隻有風吹過荷葉的沙沙聲,以及……不遠處那道呼吸幾不可聞地紊亂了一瞬。
傅棲鵲耐心地等待著。
幾個呼吸之後,她聽到極其輕微的腳步聲。謝蘭因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水榭邊緣,距離她隻有幾步之遙。他依舊沒有看她,視線落在琴弦上,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就在傅棲鵲以為他依舊會沉默以對時,他卻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
“小姐,腕再下沉三分,食指勾弦,力貫指尖,而非用臂。”
他的語速很快,說完便立刻抿緊了唇,仿佛懊惱於自己方才的多言,轉身就要退回原處。
然而,傅棲鵲等的就是這一刻!
在他話音剛落的瞬間,她已經按照他的提示,手腕微沉,指尖用力——
“錚!”
一聲清越飽滿、圓潤通透的高音驟然響起,正是《雪溪吟》中最精妙的那記泛音!
成功了!
傅棲鵲猛地抬起頭,眼底閃爍著毫不掩飾的驚喜與得意,直直地看向僵立在原地的謝蘭因。
“謝侍衛,”她笑容明媚,如同驟然綻放的牡丹,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你這‘略懂皮毛’……懂的未免也太多了些吧?”
謝蘭因的身體徹底僵住。他看著她那了然的笑容,知道自己方才情急之下的指點,已然暴露了深藏的琴藝。他那張一向沒什麽表情的俊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裂痕,那是一種被戳穿秘密的愕然,以及一絲……無處遁形的慌亂。
尤其是他那顆眼尾的淚痣,在這一刻,仿佛真的因為情緒的劇烈波動,染上了一層極淡的胭脂色,在他冷白的膚色上,顯得格外穠麗刺眼。
水榭內外,一時寂靜無聲。
隻有風吹過,帶來遠處隱約的人語聲,似乎是晚晴取了琴譜正往回走。
而傅棲鵲的目光,依舊牢牢鎖在謝蘭因身上,仿佛在等待他,對眼前這無法再掩飾的局麵,給出一個最終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