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裝鹹魚,也是技術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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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依舊是苦的,但祭壇周圍的空氣卻凝滯如死水。
    幽藍色的骨燈火焰已經熄滅,隻餘幾縷青煙,像亡魂不甘的歎息,嫋嫋散入灰色的天空。
    死寂。
    比儀式開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烏玄娘僵在原地,唇邊還掛著一絲殷紅的血跡,那張刻滿戾氣的臉龐此刻隻剩下空白的震驚。
    她像一尊被風化了三百年的石像,眼中的世界已經崩塌,隻剩下那句在腦海中反複回響的“我想去看看”。
    去看看?
    她憑什麽“去看看”?
    三百年來,南荒巫祝一代又一代,用最虔誠的姿態,最卑微的獻祭,也隻能從“南荒之靈”那裏獲得一絲半點的恩賜,一些碎片化的啟示。
    溝通?
    回應?
    那是在典籍中都未曾記載過的神話!
    可今天,這個鳩占鵲巢的公主,這個在暖玉床上躺了三百年的“廢物”,隻是伸了伸手,就得到了神話本身。
    這不公平。
    “你……”烏玄娘的聲音幹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她死死地盯著林亦,試圖從她蒼白的臉上找出欺騙的痕跡,“你對‘靈’做了什麽?!”
    “我沒做什麽,”林亦靠在阿蕪身上,緩了好一會兒,才感覺四肢百骸重新回到自己的掌控中。
    她抬起眼,那雙清亮的眸子映著烏玄娘扭曲的麵容,平靜地回答,“我隻是問了個問題。”
    “問……問題?”烏玄娘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神經質地笑了起來,“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南荒之靈’是什麽?是街邊說書的先生,還會回答你的問題?”
    “它回答了。”林亦打斷了她的狂笑,一字一句,清晰而肯定。
    笑聲戛然而止。
    阿蕪扶著林亦,另一隻手緊緊握著那個已經恢複平靜的羅盤裝置,她低聲在林亦耳邊說:“昭昭,裝置記錄了一個明確的空間坐標,就在南荒腹地,它將那裏標記為‘南荒之心’。信息流太龐大,我隻解析出幾個高頻詞:‘囚籠’、‘鑰匙’、‘遺忘’、‘搖籃曲’……”
    每一個詞都透著詭異與矛盾。
    林亦輕輕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
    那些詞匯,與她意識中接收到的那股磅礴的悲哀感,嚴絲合縫地對應上了。
    那不是一個單純在沉睡的意識。
    那更像一個……被關在無形囚籠裏,唱著古老搖籃曲,哄自己入睡的,孤獨的囚徒。
    而南荒子民世世代代的獻祭,那些燃燒的記憶與情感,並不是在“鋪路”,更像是在為這個囚籠加固封印,或者說,是在維持這個囚籠的運轉。
    他們點亮的不是通往神祇的燈,而是維持牢籠的燭火。
    這個認知,讓林亦的心髒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胡說八道!”烏玄娘厲聲尖叫,她無法接受自己的信仰和族人三百年的犧牲變成一個笑話,“你這個騙子!妖言惑眾!”
    她猛地抬手,枯瘦的手指間凝聚起一團黑氣,就要朝林亦打去。
    然而,一隻同樣枯瘦但更寬大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阿骨。
    那個始終如同木雕泥塑般的男人,第一次主動地動了。
    他的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那雙空洞的眼睛卻直直地看著烏玄娘,然後,又緩緩地轉向林亦。
    他張了張嘴,發出幾個沙啞、破碎,仿佛幾百年沒有使用過聲帶的音節。
    “燈……想回家。”
    烏玄娘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著阿骨。
    隻有她知道阿骨的能力。
    他能看見亡魂,能看見記憶留下的軌跡。
    在他眼中,那條由無數南荒子民記憶構築的光路,是真實存在的。
    而他現在說,那些化為“燈”的靈魂,想回家。
    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林亦所說的,極有可能是真的。
    “回家……”烏玄娘喃喃自語,手上的黑氣緩緩散去。
    她鬆開手,踉蹌地後退兩步,靠在冰冷的祭壇石塊上。
    三百年的執念,三百年的怨恨,在這一刻,仿佛失去了支點,轟然坍塌。
    如果祭祀是錯的,那她是什麽?南荒子民是什麽?
    一個延續了三百年的,悲哀的錯誤?
    “南荒之心,”林亦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她站直了身體,不再需要阿蕪的攙扶。
    她的目光越過失魂落魄的烏玄娘,望向更遙遠的、被灰色霧靄籠罩的南方,“你知道在哪,對嗎?”
    烏玄娘緩緩抬起頭,眼神複雜地看著林亦。
    有不甘,有迷茫,有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命運逼到絕路後的癲狂與孤注一擲。
    她恨林亦,恨這個大衍公主。但她更想知道真相。
    如果她的前半生都獻祭給了謊言,那麽她至少要用後半生,去親眼看看那血淋淋的真實。
    “我知道。”她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眼神重新變得狠厲,“我可以帶你們去。但是,公主殿下,南荒可不是你的瑤光殿。那裏有吞噬一切的流沙之海,有扭曲時空的瘴氣之森,有無數以怨魂和活人為食的凶獸。你死在裏麵,連骨頭都不會剩下。”
    “沒關係,”林亦淡淡地說,“我怕疼,但我不怕死。”
    她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讓烏玄娘準備好的一肚子威脅和恫嚇全都堵在了喉嚨裏,不上不下。
    “好,好得很!”烏玄娘怒極反笑,她猛地站直,枯瘦的身軀裏爆發出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那就走吧!我倒要看看,你是怎麽走進‘南荒之心’的,也看看我們南荒三百年,到底點亮了個什麽東西!”
    她轉身,那件寬大的黑色巫袍在苦風中獵獵作響,像一隻折翼的烏鴉,決絕地走向未知的命運。
    阿骨沉默地跟在她身後,但在經過林亦身邊時,他微微頓足,那雙空洞的眼瞳裏,似乎映出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光。
    阿蕪快步跟上林亦,壓低聲音問:“昭昭,你真的要去?她們……不可信。”
    “我知道。”林亦看著烏玄娘決絕的背影,輕聲說。
    “那你還……”
    “阿蕪,”林亦打斷她,側過頭,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卻不再是鹹魚式敷衍的弧度,“你不覺得,這比在暖玉床上睡覺,要有意思多了嗎?”
    阿蕪一愣,看著林亦眼中那從未有過的、仿佛被點亮了的星光,忽然也笑了。
    是啊,這才是她認識的,那個隱藏在懶散外表下,總能在最關鍵時刻做出驚人舉動的林昭昭。
    風依然刮過灰骨荒原,焦土與枯草的氣息中,似乎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生機。
    那條用命點亮的路,在它延伸了無數歲月之後,終於迎來了一個想要走到盡頭,並親手將它熄滅的人。
    鹹魚躺了三百年,終於找到了一個,值得翻身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