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今天公主決定當個差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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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昭的指尖微微顫抖。
    那並非錯覺。
    作為初代史官的轉世,他的神魂與時間的流動交織在一起,能夠感知到常人乃至至尊都無法察覺的律動。
    就在方才,一股源自世界根基的微弱反饋,如漣漪般擴散,輕輕修正了這枚星軌玉簡在時間長河中的絕對坐標。
    這意味著,由十公主林昭昭發起的“百年公議”,不僅僅是一個政治姿態,它已經作為一種全新的規則,被這個世界的天道法則初步接納。
    一個由“商議”而非“獨斷”構成的未來,已然在萌芽。
    然而,新芽的生長,總是伴隨著舊土的頑固抵抗。
    冬至公議落幕不過七日,第一份由“歸墟事務民間智囊團”提交的《民意匯總簡報》便送抵了仙朝各處權力中樞。
    玉簡由最上等的暖玉製成,邊緣燙著精致的金色雲紋,其上撰寫的每一個字都工整如刀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官方權威。
    阿蕪幾乎是第一時間拿到了這份簡報的副本。
    她曾對這個新生的機構抱有極大的期待,認為這是“對話通道”建立的裏程碑。
    可當她的神識掃過玉簡內容時,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寒意順著脊椎竄了上來。
    簡報的結論赫然寫著:“經由七日廣泛征詢,聽取各方意見,智囊團審慎研判,我朝九成三民眾對未來持樂觀態度,支持在確保萬全後,穩步推進歸墟重啟籌備工作。”
    “胡說八道!”阿蕪低聲咒罵了一句,前世在格子間裏被PPT和數據報告支配的恐懼瞬間回魂。
    她指尖飛點,迅速調出《世界運行手冊》的後台數據流進行交叉驗證。
    破綻,一目了然。
    西嶺礦區三百名世代與地脈打交道的匠人,聯名上書,詳細陳述了近期地脈靈氣紊亂的二十七種異常前兆,懇請暫緩一切對歸墟的刺激。
    這份沉甸甸的聯署,在簡報中被輕描淡寫地歸類為“個別礦區因地質變動產生的職業性情緒波動,已著手安撫”。
    一名曾親眼目睹虛空魅影的守塔卒,耗費三日三夜繪製出改良後的夜巡路線與警報法陣圖樣,以期在不驚動高層的情況下,提升一線人員的預警能力。
    這份極具操作性的提案,竟被揉進了“後勤保障優化建議”的末尾,與“建議為守塔人員增加宵夜靈果供應”混為一談。
    最令阿蕪怒火中燒的,是那些看似中立的“數據”。
    簡報聲稱通過精密模型推演,風險可控。
    但阿蕪一眼就看穿了模型的致命缺陷——它的所有假設,都建立在“歸墟內部為純粹能量體,無獨立意識存在”這一未經證實的前提之上。
    這是一個為了得出“風險可控”的結論,而量身定做的數學遊戲。
    他們根本不是在收集民意,他們是在篩選、包裝、曲解民意,將一場本該嚴肅的討論,變成了一場向上邀功的“成果展”。
    “殿下!”阿蕪幾乎是撞開了東宮暖閣的門,臉上寫滿了程序員發現底層代碼被篡改後的驚怒,“出事了!他們把‘聽到了’,當成了‘解決了’!”
    暖閣內,一如既往地溫暖如春,彌漫著淡淡的食物香氣。
    林亦正穿著一身寬鬆的絨毛睡袍,長發鬆鬆地挽著,用一雙白玉筷子,慢條斯理地卷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菌菇素湯麵。
    麵湯清亮,幾片碧綠的靈蔬點綴其間,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聽到阿蕪的驚呼,她隻是抬了抬眼,將一小口麵條吸進嘴裏,滿足地眯了眯眼,才不緊不慢地問道:“怎麽了?天塌下來了?”
    “比天塌下來還糟!”阿蕪將那份玉簡簡報往桌上一拍,“他們把我們的‘公議’,辦成了一場形式主義的匯報演出!”
    林亦終於放下了筷子,拿起簡報掃了一眼。
    她沒有像阿蕪那樣去分析數據和邏輯,隻是看著那些華麗工整的辭藻,眼神裏透出一絲懶洋洋的嘲弄。
    “哦,”她挑了挑眉,“那咱們也別跟他們講道理,也別投票了。”她拿起手邊的絲帕擦了擦嘴,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直接打差評。”
    次日清晨,一場無聲的風暴席卷了整個大衍仙朝的權力核心。
    從大公主的東宮,到九公主的劍廬,再到六部尚書的府邸,乃至民間智囊團核心成員的案頭,所有人的桌上都多了一份一模一樣的簡報——那份燙金的《民意匯總簡報》,但卻是批注版。
    封麵上,一個用最鮮紅的朱砂印泥蓋下的方形大印,刻著六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用戶體驗極差”。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退回重做,不改好不付尾款。”
    朝野嘩然。
    這不僅僅是挑釁,這簡直是把整個智囊團和其背後勢力的臉,按在地上反複摩擦。
    無數道神念在皇城上空交織,起草司的仙官們更是連夜發動所有人力追查“泄密者”與“批注者”。
    然而,他們很快就陷入了絕望。
    這些批注並非一人所為,筆跡五花八門,有的蒼勁有力,有的娟秀靈動,有的則潦草得像是隨手塗鴉。
    更可怕的是,經過鑒定,承載批注的紙張材質各異,竟有不少是直接從各宮各府日常使用的記事簿上撕下來的。
    這根本無法溯源!
    它製造出一種假象——仿佛這場“差評”運動,是來自四麵八方、無數個體的集體共鳴。
    而批注的內容,更是毒辣到讓人拍案叫絕,卻又無法辯駁。
    某條號稱“全民共識”的結論旁,用紅筆標注著:“抽樣調查樣本來源:三品以上仙官家宴閑談記錄,共計七場。請問平民百姓配進你家門檻嗎?”
    那條“數據建模顯示風險可控”的段落被整個圈出,旁邊的批注一針見血:“模型核心假設‘歸墟內無意識體’,請問是誰給你的勇氣做的這個假設?梁靜茹嗎?該假設的審議記錄何在?誰簽的字?拿出來看看!”
    最狠的一處,是直接對上了三公主林映雪的親筆批示。
    三公主在前幾日審閱初稿時,曾寫下一句“民心可用,然凡俗終究短視,不懂大局”。
    而在這句話旁邊,有人用一模一樣的字體模仿著批道:“三殿下去年中秋賞月,曾作詩雲‘清輝普照似民聲’。您既然能從月光裏聽出詩意,為何如今卻從哭聲裏聽不出人話?”
    東宮內,大公主林知雪看著那句“清輝似民聲”的諷刺,神情複雜。
    她忽然想起數日前那個被強行塞入的夢境,夢裏的小林昭昭遞給她半塊月餅,她咬了一口,才發現那餡料是蓮蓉包裹的黃連,苦得鑽心。
    原來,那不是一個無意義的夢。
    她默然良久,喚來侍女,取來自己那份原始簡報,沒有絲毫猶豫,提起筆,就在那鮮紅的“用戶體驗極差”印章旁,寫下了一行字:
    “本宮同意重審,附議打差評。”
    消息一經傳出,朝野震動。
    七位原本聯名背書的公主中,有四位悄然撤回了自己的支持。
    連一向醉心丹道、不問世事的四公主,都派人傳話,索要那份“三百礦工聯署”的原文。
    一貫中立的六公主,更是直接下令,調閱了智囊團成立以來所有的原始問卷記錄。
    高層建築的裂痕,已然出現。
    林亦當然沒有親自動筆寫一個字。
    她隻是默許了阿蕪利用《世界運行手冊》的反饋通道,將這些經過篩選、最具殺傷力的民間質疑,自動歸類為“高權重用戶反饋”,並賦予其優先展示權限。
    同時,她通過影嬤嬤,調動了那張無形的地下記憶網絡。
    每日寅時三刻,所有參與決策者的枕邊,都會無端滲入一絲極淡的、來自舊日案卷焚燒後的灰燼氣息。
    那氣息冰冷而執著,恰與當年他們為了“顧全大局”而親手掩埋某些真相時,卷宗燃燒的味道同源。
    這是一場不見血的心理戰。
    與此同時,皇城藏書閣深處,陸昭在一排落滿灰塵的架子前停下了腳步。
    他翻檢著一份被蟲蛀得厲害的《神宗朝輿情錄·殘卷》,指尖在一頁泛黃的紙上輕輕拂過。
    那上麵,一行幾乎褪色的小字赫然在目:“昔年先帝拒開歸墟,非因懼禍,實因夜夢之中,聞哭聲於無聲之處。”
    陸昭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地將這一頁殘卷取下,沒有上報,沒有歸檔,而是將其輕輕夾進了一本新編撰的、尚未署名的冊子扉頁。
    冊子的名字,叫做《大衍仙朝差評論集·卷一》。
    半月之後,第二次公議的籌備會氣氛壓抑而尷尬。
    智囊團的首席大學士麵色灰敗,主動提出,為體現“廣開言路”的誠意,下次公議將增設“差評專場”——凡是被初審駁回或擱置的提案,均可由發起者當眾陳述,並接受現場質詢。
    第一個走上試驗性高台的,是皇城裏掃了一輩子落葉的老仙翁。
    他也是守塔卒的一員。
    他顫巍巍地從懷裏捧出一疊厚厚的、邊緣已經磨損卷曲的泛黃紙片。
    “這些,是老朽和同袍們三十年來,輪值守塔時,自發記錄的‘歸墟低語’譯文嚐試。”老仙翁的聲音沙啞而微弱,卻通過法陣清晰地傳遍全場,“我們聽不懂,也猜不透。這些東西,從未上呈過,因為我們知道,上呈了也是被歸為‘異聞雜錄’。”
    他抬起渾濁的眼睛,望向那座沉默的歸墟之塔。
    “我們不是反對開門,也不是非要一個答案。”
    “我們隻是想知道……裏麵那些一遍又一遍,用我們聽不懂的語言喊著‘放我出去’、‘好冷’、‘家在哪’的那些……‘東西’,是不是和我們一樣,也曾有人替他們,打過一次差評?”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座亙古矗立、對萬千祭拜與禱告都毫無反應的歸墟之塔,其頂端那團死寂的星光,竟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仿佛一個沉睡了億萬年的古老係統,第一次收到了“已讀不回”之外的信號,一個標記為“差評”的、無法忽略的緊急工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