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空白的章程，就在歸墟塔前懸了三日。
    風拂不動，雨打不濕，仿佛一道橫亙在現實與理想之間的純白界碑。
    帝都的百姓將其視作神跡，敬畏之餘，一股奇異的風潮悄然興起。
    街坊鄰裏立約，不再寫滿條款，而是效仿那“天心留白”，鄭重地簽下姓名，餘下大片空白，以示彼此間無需言明的信任。
    第三日晨鍾敲響，破曉的第一縷曦光剛剛照亮塔尖，肅殺之氣便如寒潮般自長街盡頭湧來。
    禮部尚書，一位胡須盡白、身形枯槁的老臣，率領著文武百官，一步一步，莊重而沉悶地行至塔下。
    他們沒有高聲喧嘩，隻是齊刷刷地跪倒在地，如同一片被霜打過的林木。
    老尚書高舉過頂的，是一個以金絲楠木雕琢而成的古樸木匣。
    匣子打開的瞬間，一股仿佛來自開天辟地之初的浩瀚法理氣息彌漫開來，壓得周圍空氣都為之凝滯。
    那是一枚通體赤金的九龍盤繞方印——大衍仙朝立國之基，由初代仙帝親手煉製，用以勘定萬法、昭告天下的“天憲印”。
    “請十公主，用印！”
    老尚書的聲音嘶啞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他將頭重重叩在冰冷的石板上，身後百官隨之叩首，動作整齊劃一，帶著一種無聲的、巨大的壓迫感。
    人群騷動起來。
    剛剛建立起脆弱信任的百姓們麵麵相覷，一些依附於舊有秩序的世家子弟立刻高聲附和：“尚書大人所言極是！無印之約，與私下戲言何異？如何能為國法，如何服眾？”
    質疑的聲音一旦出現，便如野火般迅速蔓延。
    人心，本就是最易動搖的東西。
    塔樓二層的簷下，林亦正慢悠悠地嗑著一顆飽滿的玉籽瓜子，清脆的碎裂聲在這凝重的氛圍中顯得格外刺耳。
    她將瓜子殼隨手一吐，那殼兒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精準地落入遠處的垃圾桶。
    她終於抬起眼，看向下方黑壓壓的人群和那枚刺目的金印，眉梢輕輕一揚，聲音不大，卻借著微風清晰地傳了下去：“你們是要我，給一張白紙蓋章？”
    她輕笑一聲，話語裏帶著一絲慵懶的嘲弄：“那這章蓋下去，以後在這紙上寫什麽，是不是都算‘天意’了？”
    廣場上，瞬間陷入一片死寂。無人敢應答。
    這誅心之問，如同一柄無形的利劍，精準地刺穿了形式主義那華美的外袍。
    五公主林知韻的身影在塔樓的陰影中悄然浮現。
    她袖中藏著一卷由她連夜擬就的《約法三章》草案，條理清晰，權責分明，本是她為妹妹這場“鬧劇”準備的收場之策。
    隻要林亦稍顯退意，她便會立刻拋出此案，借皇室權威強行重建秩序。
    可她看到的，卻是林亦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十妹，”她忍不住上前，聲音壓得極低，“我知道你的想法。但至少，做個樣子……下去，接過那枚印，哪怕隻是拿在手裏，也能讓天下人知道，秩序還在我們手中。”
    林亦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通透得讓林知韻心頭一跳。
    “五姐，”林亦的聲音平淡無波，“你知道初代守塔人沈知寒，是怎麽一步步把自己逼上絕路的嗎？就是從這第一個‘樣子’開始，他不停地妥協，不停地修補，最終把一套本該充滿活力的規則，變成了一副誰也掙脫不開的枷鎖。”
    話音未落，異變陡生！
    那座橫貫天地的虹橋，其璀璨的光芒竟毫無預兆地猛然一暗！
    整座歸墟塔的光脈網絡，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發出不堪重負的劇烈震顫。
    “不好！”阿蕪不知何時已出現在林亦身後，她指尖在虛空中急速點劃，一道複雜的能量流圖譜瞬間成型。
    無數數據流在她湛藍的瞳孔中瀑布般刷過，她眉頭緊鎖：“能量沒有崩潰……是排斥！虹橋的共識場，在主動排斥‘天憲印’所代表的……那種強加的、絕對的合法性！”
    與此同時，百裏之外的一處高閣上，七公主林知微冷眼看著歸墟塔方向的光芒明滅。
    她手中，一道道傳訊符籙接連不斷地亮起、熄滅。
    “稟殿下，城東書肆發現有人偽造‘空白詔書’高價售賣，已悉數抓捕。”
    “西市有兩名商賈為爭地界，各持一張白紙立約，互不相讓，險些當街鬥法。”
    “邊郡急報！有縣令借口‘條款待補’，拖延斷案，致使民怨沸騰！”
    一條條混亂的訊息，證明著這場“自由”實驗正在滑向失控的邊緣。
    “看來，自由給得過了頭。”七公主發出一聲冷笑，指尖已燃起一道符文，正欲直接傳訊中樞府，下令整肅。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以鬼魅般的速度劃破夜空，竟無視歸墟塔的重重禁製，直撲塔基下的“共議台”。
    那人影沒有絲毫停留，隻是將一卷竹簡投入台中，便立刻遠遁。
    “空間禁製手法，但波動很微弱，動機不像破壞。”阿蕪立刻捕捉到了那異常的空間波動，低聲提醒。
    林亦卻笑了，饒有興致地看著那道黑影消失的方向：“讓她留著。咱們這個‘考場’，總不能隻有交卷的聲音，也得聽聽別人對考題的看法。”
    翌日晨鍾再次響起，那卷被投入共議台的竹簡，竟在萬眾矚目下自動展開。
    其上並非什麽驚天動地的策論，而是一篇名為《偽約辨識十二法》的實用文章。
    它條理清晰，引經據典，詳細闡述了如何通過墨跡、神念殘留、契約雙方的因果聯係等十二種方法，來辨別民間自發訂立的“白紙之約”的真偽。
    其行文邏輯之縝密，見解之獨到，遠超當世任何一部法學典籍。
    末尾的署名，隻有兩個字——“無名吏”。
    更驚人的一幕發生了。
    當這卷竹簡的內容被歸墟塔的靈光掃過，化作信息流融入虹橋時，那座原本光芒黯淡、震顫不休的光橋，不僅瞬間恢複了穩定，甚至還從主幹上衍生出了一道全新的、專門用於驗證和仲裁民間契約的細密光網！
    五公主林知韻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心頭巨震。
    “這不是反對……這是補全。”她喃喃自語，忽然想起了昨夜被自己付之一炬的那份《約法三章》草案。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那種試圖掌控一切的思維，是何等的傲慢與可笑。
    高閣之上，七公主林知微默默收起了指尖那道即將發出的“整頓亂象奏疏”符文。
    沉默片刻後，她發出了另一道命令：“將《偽約辨識十二法》立刻謄抄萬份，下發各州郡縣，著令所有官吏一體學習。”
    當晚，月朗星稀。林亦召阿蕪一同登上歸墟塔頂。
    她取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玉片，輕輕貼在虹橋那顆搏動不休的核心之上。
    那是她用空間法則從時光長河中截取封存的一段記憶殘片。
    畫麵再現：千年前，輝煌的殿宇內，麵對滿殿仙道長老的威逼，年輕的沈知寒提起了筆。
    所有人都以為他要寫下妥協的詔書，他卻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在那張象征至高權力的金帛上，畫下了一個巨大而決絕的叉。
    “他是不是也想過，要留下一張白紙？”阿蕪輕聲問道。
    林亦搖了搖頭，目光望向遠處帝都的萬家燈火，眼神悠遠。
    “他不敢。”她說，“他怕畫了叉之後，再也無人敢提筆。他怕留下的白紙，永遠都隻是白紙。”
    她轉過頭，看著阿蕪，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亮：“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們不怕沒人寫，也不怕他們寫歪、寫錯。這個世界真正該怕的，是那份連試錯都不敢的懦弱。”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手中的記憶玉片“啪”的一聲，碎裂成無數光點，盡數融入虹橋核心。
    轟——
    整座虹橋驟然爆發出比三日前更耀眼百倍的光芒，一道從未有過的、代表著“自我修正與驗證”的全新律則紋路，竟從那張懸掛的空白章程上升騰而起，在無數人的驚呼聲中，緩緩刻入了高懸於大衍仙朝之上的天道軌跡！
    遙遠的流放之地邊境，風沙依舊。
    那支民間接人隊的篝火旁，領頭的孩子依舊緊緊攥著那張皺巴巴的尋人畫像。
    忽然，他感覺手中一燙，低頭看去，隻見畫像的邊緣，竟無端泛起了一層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金色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