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歪的筆也能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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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點微弱的金光,如同一顆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在他小小的世界裏漾開了無形的漣漪。
這並非幻覺。
光芒雖然黯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源自法則層麵的溫熱,順著他緊握畫像的指尖,緩緩流淌進四肢百骸。
他茫然四顧,風沙依舊,夥伴們仍在篝火旁低聲啜泣,似乎隻有他一人窺見了這刹那的神跡。
也就在這一刹那,一道承載著霜刃般怒火的緊急訊息,撕裂了帝都上空寧靜的夜色,精準地投入了歸墟塔。
“邊郡急報!流放之地‘尋親會’遭地方官武力取締!孩童所書失蹤者名錄,百餘張破布盡數被斥為‘不成體統’,當眾焚毀!”
消息如同一道驚雷,在歸墟塔內炸響。
塔樓高層,五公主林知韻霍然起身,周身靈力激蕩,將身旁的玉質桌案拍得粉碎。
“混賬!”她鳳目含煞,怒不可遏,“一群連字都寫不全的孩童,一片記錄親人名姓的破布,何至於此!簡直是皇朝之恥!”
她怒火中燒,轉身便欲調動金吾衛,擬一道皇姐令,直接將那名邊郡小官就地格殺,以儆效尤。
“十妹,此事必須以雷霆手段鎮壓,否則人人效仿,法度何存!”
“壓?”林亦的聲音從陰影中傳來,一如既往的慵懶,卻帶著一絲冰冷的穿透力,“五姐,你壓得住這一個官,壓得住天下千萬個自以為在‘維護體統’的官嗎?你殺他一人,隻會讓更多人覺得,這件事,大到需要用人命來掩蓋。”
阿蕪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林亦身側,她的瞳孔中,湛藍色的數據流瀑布般劃過。
她伸出手指,在虛空中劃出一道陡然下墜的能量曲線圖。
“就在剛才,焚毀名錄的瞬間,虹橋的共識能量場總額,無預警跌落三成。”她語氣平穩,卻字字千鈞,“焚燒行為,被虹橋判定為對基層共識的‘惡意攻擊’。民眾認定,那就是‘他們的字’,哪怕歪斜扭曲,也是他們心聲的一部分。你燒掉的不是破布,是他們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
三成的跌落!
林知韻心頭一凜。
這已不是簡單的民怨,而是動搖了整個新秩序根基的重創。
她強壓下的怒火化為了一絲無力,是啊,她能殺人,卻不能讓被燒掉的東西複原,更不能抹去人們心中的失望與恐懼。
“那該如何?”她看向林亦,第一次在妹妹麵前,露出了真正尋求答案的神色。
“讓他們寫,”林亦緩緩踱步到窗前,望著下方帝都的萬家燈火,“讓他們寫得更大聲,更理直氣壯,讓所有人都看見,聽見。”
當夜,林亦召集了帝都所有頂尖的匠戶。
沒有繁複的圖紙,沒有嚴苛的要求,隻有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打造一批特殊的竹板。
這些竹板,一麵被打磨得光滑如鏡,可供文人墨客揮毫潑墨;而另一麵,卻被刻意處理得粗糙不平,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凹凸紋路,摸上去,像極了老農皸裂的手掌。
“殿下,這……這粗糙的一麵,如何書寫?”一位老匠人困惑地問。
林亦拿起一塊木炭,親自走到一塊“糙板”前。
她沒有用光滑的那麵,而是翻過來,用粗糙的那麵。
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力氣,在那凹凸不平的板麵上一筆一劃地刻下了一個歪歪扭扭的“人”字。
那字跡深淺不一,線條斷續,與其說是字,不如說是一道醜陋的劃痕。
“看不懂嗎?”她抬起頭,環視著滿臉錯愕的眾人,嘴角勾起一抹淺笑,“看不懂,就對了。”
她用指腹輕輕撫過那道“劃痕”,“光滑的紙,是給會寫字的人看的。但這塊板子,是給所有人用的。看不懂,那就湊近了看,用手摸。再不懂,就開口問。問寫字的人,他想說什麽。隻要問了,這就不是單純的字,而是一場對話。”
次日,數萬塊這樣的“糙板”隨著新一批的接人隊,星夜兼程,送往大衍仙朝的每一個角落,尤其是那風沙彌漫的流放之地。
七公主林知微府邸內,燭火徹夜未熄。
她雖未參與討論,卻早已派出了最精銳的密探,如影隨形地跟進著這一切。
第一份回報很快傳來。
邊境,一個雙目失明的孩子,第一個拿到了糙板。
他沒有哭鬧,隻是安靜地坐在沙丘上,用他那雙遠比常人敏感的手,一遍遍地撫摸著板上粗糙的紋路。
許久,他那張被風沙吹得幹裂的小臉上,忽然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了缺了門牙的牙床。
密探記錄下了他的原話:“這上麵,像我阿爸掌心的老繭。”
第二份、第三份密報接踵而至。
帝都城南的貧民巷裏,一位在獸潮中失去右臂的老卒,正用牙齒咬著炭條,左手死死按住糙板,艱難地在上麵描畫著什麽。
他每寫一筆,都要停下喘息許久,額上青筋暴起。
一群頑童沒有嘲笑他,反而圍坐一圈,幫他大聲地數著筆畫:“一、二、三……爺爺,這個‘歸’字還有一捺!”歡聲笑語中,那歪歪扭扭的“願歸故裏”四個大字,仿佛擁有了千鈞之力。
與此同時,五公主林知韻也悄然換上了一身樸素的便裝,獨自一人走進了那條她從未踏足過的貧巷。
她親眼目睹了老卒寫字的那一幕,看到了孩童們純真的笑臉,聽到了他們七嘴八舌的討論。
一股巨大的衝擊力撞在她的心口,讓她幾乎站立不穩。
這哪裏是她想象中的混亂與失控?
這分明是比任何法典、任何章程都更堅韌、更鮮活的“人心所向”!
那每一道歪斜的筆畫,都是一聲無聲的呐喊,每一個幫助數筆畫的孩童,都是這個新生秩序的守護者。
回宮的路上,她從袖中取出了那份她熬了數夜才寫就的、準備呈遞給仙帝的《整頓野約疏》。
那上麵引經據典,邏輯嚴密,全是關於如何規範、如何統一、如何撥亂反正的精英之見。
此刻看來,卻顯得那麽冰冷、傲慢,與那巷子裏的勃勃生機格格不入。
她停下腳步,指尖燃起一縷微光,將那份奏疏化為飛灰。
回到宮中,她重新鋪開一張紙,提筆寫下的,卻是《糙板使用規程十三條》。
文末,她鄭重署名:五公主林知韻,並標注了兩個鮮紅的大字——“試行”。
七公主府邸,更多的情報匯聚而來。
“北境戍卒,以箭矢為筆,巨石為板,刻下輪值盟約。”
“江南漁民,不再拘泥於文字,以不同顏色的網繩打出複雜的‘記事結’,一結便是一樁交易。”
“西域商旅,在沙地上用不同香料的粉末灑出臨時的貨物分配圖,風起即散,但契約精神已深入人心。”
千奇百怪的形式,五花八門的載體,但無一例外,當這些“約定”生成時,遠在帝都的虹橋,都會隨之泛起或強或弱的微光。
七公主林知微忽然想起了阿蕪曾說過的一句話:“投入即有效。”她豁然開朗。
她一直以來都陷入了思維的誤區,總想著如何去“規範”和“統一”,卻忘了這個體係最核心的力量,恰恰來自於它的包容性。
她提起筆,開始繪製一幅前所未有的《大衍民間約式圖譜》,將收集到的所有形式都記錄在案。
在圖譜的頂端,她寫下了一行批注:“無需統一格式——多樣性本身,即是最高層次的穩定性。”
歸墟塔下,曆史性的一幕正在上演。
一位拄著拐杖、滿身泥土的老農,顫顫巍巍地擠開人群,將一塊沾著新鮮泥土的糙板遞了上來。
負責登記的吏員看到那板上歪歪扭扭、幾乎無法辨認的幾個字,以及那撲麵而來的土腥味,下意識地想要拒絕。
“我來。”林亦的聲音響起。
她親自走下高台,從老農布滿老繭的手中,鄭重地接過了那塊糙板。
上麵寫著:“水渠修完,李二沒偷懶。”
林亦沒有笑,也沒有評價,隻是轉身,將這塊“粗鄙”的糙板,輕輕放入了塔基中央的共議台。
刹那間,虹橋劇震!
所有人都看到,那行歪斜的泥土字跡,竟從糙板上蒸騰而起,化作一道象征著“誠信”與“勞作”的清流光影,在空中盤旋一圈後,浩浩蕩蕩地匯入了那片由億萬民心構成的璀璨星軌!
“法則共鳴已確認。”阿蕪的聲音在林亦耳邊響起,“核心數據庫接受了本次‘非標準格式輸入’,並將其歸類為‘有效信譽憑證’。”
林亦望著塔外那片被暮色籠罩的萬家燈火,輕聲對阿蕪說:“你看,他們不是不會寫,隻是從前,沒有人肯彎下腰去看。”
而此時,遠在千裏之外的邊境風沙中,那塊被盲童撫摸過、被無數孩子珍視的糙板,正靜靜地躺在沙地上。
它上麵的字跡,在烈日與風沙的侵蝕下,正一點一點地被磨平,漸漸模糊,仿佛隨時都會徹底消失。
可與此同時,歸墟塔上空,那道由它最初的字跡所化的光影,卻在億萬星光的滋養下,愈發凝實、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