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啞巴村會說話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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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墟塔最底層的地庫,沒有窗,沒有光,隻有陣法核心散發的幽幽清輝,將空氣都染上了一層霜白的冷意。
阿蕪懸浮在巨大的世界沙盤之上,她的指尖在虛空中劃過,一道道源自十七個“沉默圈”的數據流被牽引而出,匯聚成一條條黯淡的光帶,最終在沙盤的星圖上,點亮了十七顆稀疏得令人心悸的星辰。
它們像是宇宙墳場裏的墓碑,死寂,冰冷。
阿蕪調出覆蓋整個大衍仙朝的虹橋能量流譜,將其與這十七個坐標進行疊加比對。
結果讓她湛藍的瞳孔猛地一縮。
數據模型清晰地顯示,虹橋係統的法則網絡並非被這些區域排斥或屏蔽,恰恰相反,法則之網像最溫順的毛細血管一樣,均勻地覆蓋著那裏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縷炊煙。
問題不在於“水渠”不通,而在於源頭幹涸。
數百年間,這十七個地方,從未向外傳遞過任何一道足以被虹橋係統判定為“意圖”的波動。
既沒有祈願,也沒有詛咒;既沒有爭執,也沒有盟誓。
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井水並未幹涸,卻再也無人肯投下一顆石子,去聽一聲回響。
一道熟悉的氣息在身後出現,林亦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地庫,她沒有看那繁複的星圖,隻是靜靜地靠在一根支撐石柱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塊從無言村帶回來的、邊緣還沾著藥渣的糙板。
阿蕪沒有回頭,聲音在空曠的地庫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邏輯推演到終點後的疲憊與了然:“他們不是沒話說。他們隻是習慣了‘說了也白說’,習慣到連說的念頭,都不會再產生了。”
“嗯。”林亦應了一聲,目光落在粗糙的石板上,“所以,我們要做的事,不是拿著喇叭衝他們喊,教他們說什麽。”她抬起眼,看向星圖上那十七個孤獨的光點,眸光清亮,“是讓他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他們說出口的聲音,哪怕再小,也真的能在這片天地間,撞出回響。”
三日後,無言村。
這一次,林亦沒有再喬裝成遊方醫。
大衍仙朝的皇家儀仗雖然精簡,但那繡著金烏與九尾天狐的飛舟,以及舟上飄揚的第十公主旗幟,依然讓整個村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村民們遠遠跪伏在地,頭顱深埋,連呼吸都仿佛要停止。
林亦沒有理會這些繁文縟節,她身著常服,徑直走到村口那片空地,隨行的隻有背著一個竹筐的阿蕪。
她命人支起一堆早已備好的火塘,在全村人或驚恐或麻木的注視下,慢條斯理地點燃了一根黑漆漆的“發聲炭”。
炭條在空中劃過,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跡伴隨著嫋嫋青煙浮現:“今日風大,宜曬被。”
字跡停留了片刻,便隨風散去。
做完這一切,林亦便返回飛舟,仿佛隻是來此進行一場莫名其妙的儀式。
村民們遠遠圍觀,竊竊私語聲都不敢有,更無人靠近。
林亦也不催。
第二天,她準時出現,燒了第二句廢話:“我家貓昨晚打翻了花盆。”
第三天:“阿蕪說我頭發亂得像鳥窩。”
這些與神仙、權勢、律法、生死毫無關係的句子,像一顆顆小石子,投進了無言村這潭死水。
沒有激起波瀾,卻讓水底的某些東西,開始悄悄鬆動。
漸漸的,有膽大的孩童躲在老槐樹後偷看,那雙被恐懼浸泡已久的眼睛裏,終於閃過了一絲孩童應有的好奇。
當晚,坐鎮歸墟塔的七公主,通過監視法陣捕捉到了一幕極細微的畫麵。
無言村的祠堂角落,一個白天偷看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用一截燒剩下的灰燼,在冰冷的石板上笨拙地摹寫著一個“貓”字。
剛寫下兩筆,她就像受驚的兔子般跳了起來,慌忙用袖子將字跡抹去,跑得無影無蹤。
可就在那個“貓”字成型的一瞬間,虹橋支脈那根連接無言村的、近乎死寂的光纖,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飛舟上,五公主林知韻終於按捺不住,她找到了林亦:“十妹,這樣太慢了!依我看,不如由皇室直接派駐‘言啟使’,挨家挨戶去教導他們如何書寫,如何立約。有我們撐腰,他們還怕什麽?”
林亦搖了搖頭,她看著窗外那一張張既敬畏又疏離的臉:“五姐,他們怕的不是不會寫,是怕寫完之後,天會塌下來。”
她轉頭看向身旁始終沉默的阿蕪,問道:“阿蕪,還記得最開始,在安樂王封地,我們怎麽讓那些百姓敢交上白紙的嗎?”
阿蕪湛藍的眸光倏然一亮,瞬間明白了林亦的意圖:“不是我們去給他們答案,是創造一個環境,讓答案自己從土壤裏長出來。”
當夜,在林亦的命令下,上百根發聲炭被悄無聲息地塞進了無言村每一戶人家的門縫裏。
每根炭條旁,都附著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麵隻有一句話:“試一道,不收錢。”
次日清晨,天還未亮透。
村東頭,那位曾抱著石板枯坐一夜的老嫗,顫抖著雙手,從門縫裏撿起了那根炭條。
她環顧四周,見無人注意,終於鼓起勇氣,點燃了它。
火光映著她布滿皺紋的臉,也映著她渾濁眼中的一絲決絕。
她在清晨的微光中,用盡全身力氣,劃下了一行字:“腰疼,想坐凳子。”
字跡剛剛在空中成型,還未消散,異變陡生!
村口那張被林亦留下、象征著“表達”的舊糙板,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自行浮起,一道溫潤的光華從天而降,落在石板上,凝聚成一枚通體溫潤的玉符。
玉符緩緩飄落,正好落在老嫗那雙枯槁的手中。
玉符上,清晰地鐫刻著五個古樸的仙文——“民生願·一諾”。
老人捧著那枚尚有餘溫的玉符,先是錯愕,隨即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下一刻,她嚎啕大哭,哭聲撕心裂肺,將數百年的壓抑與恐懼盡數傾瀉而出。
那是她那替人作保、散盡家財的亡夫,到死都沒能從官府換來的一紙憑證!
這個消息,比任何皇室的宣告都更具力量,如風一般,在所有“沉默圈”內悄然蔓延。
與此同時,另一處被稱為“啞村”的城池,大公主林知儀親身赴此。
她沒有驚動任何地方府衙,隻是換上便服,每日坐在市集最熱鬧的茶攤,要一壺粗茶,靜靜地聽著。
起初,茶攤死寂,無人敢在她鄰桌開口。
大公主也不急,便自顧自地對隨從說起宮中趣事:“我那個十妹啊,膽子是真大,昨兒竟把仙帝批閱的奏折折成了紙鳶,從神殿頂上給放跑了,氣得父皇吹胡子瞪眼。”
這番話太接地氣,太不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該說的。
周圍幾桌的茶客先是驚愕,隨即有人忍不住,嘴角咧開一絲笑意。
終於,一個看起來飽經風霜的老農,在猶豫了許久之後,端著茶碗,低聲接了一句:“您家公主……倒不像個官。”
一句話出口,仿佛堵了百年的閘門,被撬開了一條微小的縫隙。
此後每日,大公主雷打不動地來喝茶,隻聽不說,偶爾在聽到某些關乎民生的抱怨時,會輕輕點頭,回應一句:“這事兒,記下了。”
半個月後,她常坐的那張茶攤石桌上,出現了一道剛剛刻下的、還帶著石屑的劃痕:“求修橋。”
幾乎在刻痕出現的同一時間,歸墟塔內,阿蕪麵前的星圖上,代表“啞村”的那顆星辰,如凍土初融,緩緩滲出了一縷微弱卻堅定的光。
塔頂,阿蕪凝視著星圖上那些從無到有、甚至開始隱隱連成一片的新生光點,一個驚人的規律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她調出了千年前的法則數據庫,發現所有被喚醒的村落,其虹橋共鳴時產生的法則頻率,竟與當年初代仙帝沈知寒下令封禁“異議備案製”那一日,所產生的法則震蕩,呈現出一種完美的、鏡像般的相反姿態。
“他在壓製聲音,”阿蕪喃喃自語,聲音中帶著一絲震撼,“而我們……在進行一場跨越千年的……複調。”
林亦正仰望著塔外的夜空,袖中的神秘玉片再度微微發燙。
一幕更加清晰的景象湧入她的腦海:千年前,沈知寒剛剛焚毀了最後一份來自民間的異議奏牘,他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中顯得格外孤寂。
就在那時,窗外,一個稚童的聲音清脆地飄了進來:“爹,為什麽我們以後不能說話了呀?”
年輕的仙帝身形猛地一僵,他站在窗前,良久,良久,最終一言不發,緩緩合上了那扇能聽到外界聲音的窗。
林亦輕輕握住了身邊阿蕪冰涼的手,低聲道:“原來,他不是不想聽。他是怕自己聽得太久,早就忘了,一個普通人,究竟是用怎樣的聲音在說話。”
遠處,她們剛剛離開的“無言村”上空,借著微弱的星光,再次亮起了一行由發聲炭寫下的字。
這一次,那不再是陳述,也不再是祈求,而是一句帶著試探與期盼的問話:
“明天,還能燒炭嗎?”
而就在這一問浮現的瞬間,歸墟塔的星圖之上,虹橋法則網絡的最深處,一顆前所未有的、完全由純粹民意匯聚而成的“人心星”,正悄然萌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