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炭火熄了,話頭才剛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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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問,如同一粒投入深淵的火種,讓虹橋法則網絡最深處那顆初生的“人心星”倏然一亮。
歸墟塔的星圖上,十七個死寂的沉默圈,已有八處浮現出螢火般的微光,雖黯淡,卻在頑強地對抗著億萬年的沉寂。
林亦和阿蕪相視一笑,那一刻,她們仿佛聽見了冰層之下,春水湧動的聲音。
然而,喜悅僅僅持續了一夜。
次日清晨,天光未透,派往各村的信使便帶著驚惶與不解接連回報——所有分發下去的“發聲炭”,一夜之間盡數失效。
它們不再是能承載意念的靈物,而是變回了最普通的炭條,灰白如朽木,無論注入何等心念,都再也無法在空中劃出半點痕跡。
仿佛昨夜那場星火燎原的希望,隻是一場短暫的幻夢。
歸墟塔地庫,氣氛凝重如鐵。
阿蕪懸浮在半空,指尖飛速劃過一道道數據流。
她將一枚失效的炭條置於分析法陣中央,無數光絲纏繞其上,檢測著殘留的能量波動。
半晌,她湛藍的瞳孔中掠過一絲駭然,緩緩搖頭。
“不是外力封禁。”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地庫中回響,帶著一種觸及世界底層邏輯的冰冷,“沒有抹除的痕跡,沒有法則的強行幹涉。它更像是……一種吞噬。一種悄無聲息的、覆蓋整個仙朝的‘逆共鳴場’,在主動吞噬所有不夠‘標準’的意圖波動。”
她凝視著那團混亂而衰敗的數據流,一個更加冰冷刺骨的結論浮現在腦海:“不是有人在阻止他們說話……是這方天地本身,正在排斥‘非製式表達’。”
這方天地,不喜歡雜音。
與此同時,遠在另一處“啞村”的茶攤,大公主林知儀也迎來了她的挫敗。
昨日,她聽到那句帶著幾十年風霜的“求修橋”後,便不動聲色地命隨從暗中測繪了河道最嚴重的淤塞點,準備動用自己的私庫銀兩,繞開繁瑣的官府流程,直接啟動工程。
在她看來,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回應。
不料,當夜,地方府衙的告示便貼滿了全城。
白紙黑字,措辭嚴厲:凡未經官府備案之民間集議、請願,一律視為“聚眾妄言”,為首者收押,附議者重罰。
清晨,那位曾鼓起勇氣開口的老農,被兩名差役堵在了家門口。
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隻求差役通融,說自己隻是隨口一說。
換來的,卻是為首差役的一聲冷笑,和一句淬了冰的嘲諷:“你們這些泥腿子,連字都認不全,也配跟官家提修橋的事?安分種你們的地,就是對仙朝最大的貢獻!”
消息通過七公主的情報網傳回宮中,五公主林知韻當場拍案而起,精致的玉桌被她一掌拍出蛛網般的裂紋:“豈有此理!我堂堂大衍公主親耳聽過的訴求,到了他們嘴裏,竟成了罪證?父皇的子民,何時淪落到連喊一聲疼都不配了!”
林亦卻隻是靜靜地聽著,她搖了搖頭,目光穿透了歸墟塔的層層壁壘,仿佛看到了那張惶恐而絕望的老農的臉。
“五姐,你錯了。”她輕聲說,“他們怕的,從來都不是‘修橋’這個訴求。他們怕的,是‘開口’這個動作本身。一旦開了口,嚐到了說話的滋味,這天下億萬張嘴,就再也捂不住了。”
夜色深沉,歸墟塔頂,三姐妹再次密議。氣氛比任何一次都更壓抑。
林亦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取出那塊從無言村帶回來的、沾著藥渣的糙板。
她伸出手指,在那粗糙的板麵上輕輕一拂。
刹那間,奇景頓生。
糙板之上,竟浮現出一片淡淡的光影,光影中,是無數層層疊疊、若隱若現的刻痕投影。
那些全是各地村民在拿到發聲炭後,因膽怯或猶豫,未曾點燃,卻下意識在各種器物上試探性寫下的隻言片語。
它們因情緒足夠濃烈,竟短暫地在空間中留下了法則的殘響,被與空間法則有天然親和的林亦所捕獲。
“你看。”林亦指向其中一行在光影中最為清晰、也最為歪斜的小字,那字跡稚嫩,仿佛出自一個孩子之手:“‘孩子餓得哭了一夜’。”
她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姐姐們,眸光清冽:“這不是任務,不是口號,更不是什麽‘聚眾妄言’。這是一個父親或者母親,在深夜裏最無助的掙紮。這種聲音,發聲炭聽不見,虹橋係統聽不見,地方府衙更聽不見,但它存在著。”
阿蕪湛藍的眼眸瞬間亮起,她閃身上前,指尖在光影刻痕上飛速劃過,解析著每一道殘響的軌跡。
“這些自發的書寫雖然微弱,卻因為源於最純粹的本能,與虹橋最底層的脈絡存在著一種……天然的耦合!它們繞過了所有‘標準’的申報和審批程序!”她猛地抬頭,看向林亦,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如果我們能造出一種‘無聲載體’,一個不依賴於‘說’和‘上報’的渠道,或許……能讓這些聲音自己長出一條路來!”
三日後,林亦沒有再送炭。
取而代之的,是上百車最普通、最廉價的竹紙,被分發至先前所有沉默的村落。
隨紙附上的,隻有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麵是林亦親筆所書的一句話:
“寫你想寫的。燒了也行,埋了也行,不收錢,也不收走。”
起初,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竹紙被領回家,卻無人敢動筆,仿佛那不是紙,而是催命符。
直到某個風雨交加的深夜,無言村。
借著閃電的光,有人看到,村中祠堂那麵飽經風霜的外牆上,不知被誰用燒剩的炭條,塗滿了密密麻麻、如同蟻群般的小字。
“我爹三十年前死在北山礦底,至今沒人收屍。”
“官倉每年放糧,發到我們手裏的總要少三成。”
“去年春旱求雨,來的祭司大人收了我們十兩金子,隻說了一句天意難違就走了。”
“我隻想給我女兒買一身新衣裳……”
那些字跡,充滿了怨憤、不甘、卑微與絕望。
它們不再是試探,而是積壓了數百年後,第一次找到宣泄口的岩漿。
翌日清晨,消息傳開,地方官差聞訊趕來,手持法器,試圖將這些“大逆不道”的字跡鏟除。
然而,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那些字跡仿佛已經生根發芽,深深嵌入了古老的石牆縫隙之中,任憑法器光芒如何衝刷,不僅無法抹去,反而越擦越深,越擦越清晰,仿佛要將自己刻進這天地的骨子裏。
更詭異的是,村裏人發現,祠堂牆上每一道新的刻痕浮現時,村口那口枯了百年的古井,水位便會悄然無聲地上漲一寸。
仿佛這片被遺忘了太久的大地,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回應著子民的哭訴。
七公主奉命巡查四方,帶回一卷更為離奇的布帛。
畫麵上,是某個偏遠村落的幾個孩童,在田埂上遊戲時,百無聊賴地用濕泥巴捏出了一個當地傳說中可以向天帝告狀的“鳴冤鼓”模型。
就在那泥鼓成型的瞬間,天空中的雲層竟自發匯聚,凝成一個巨大的鼓形,雲層深處,雷聲隱隱,仿佛天心震怒。
她將布帛呈給林亦,聲音低沉而複雜:“十妹,或許我們都想錯了。不是我們在喚醒他們……是他們本就有聲,隻是被壓抑得太久,太久沒人肯聽了。”
歸墟塔內,徹夜未眠的阿蕪終於在浩如煙海的仙朝曆史數據庫中,找到了那“逆共鳴場”的源頭。
她的臉色蒼白,指著星圖中央一個穩定運轉了千萬年的法則核心,一字一句地道:“找到了。是仙朝曆代‘奏牘歸檔儀’運轉時形成的法則慣性。為了確保所有上達天聽的文書‘格式統一、用詞精準’,這套係統如同一個巨大而精密的篩子,在億萬年的運轉中,已經形成了陳年鏽蝕般的本能,會自動過濾、同化、甚至消解一切‘非標準語式’的情緒和表達。”
真相,竟是如此的荒謬而可悲。
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不是暴君,不是權臣,而是一套冰冷的、追求效率與規範的官僚係統本身。
林亦靠在冰冷的石柱邊,靜靜聽完,目光投向塔外漫天飄飛的雪花。
許久,她忽然輕聲笑了起來,那笑聲裏,帶著一絲釋然,和一絲冰冷的決意。
“既然正規的渠道,已經把所有人的嘴都堵死了。”她轉過頭,看向塔內神情各異的姐妹,指尖在虛空中輕輕一點,“那就教他們……用咳嗽說話,用夢話說話,用腳印說話。”
隨著她指尖的點落,一道肉眼不可見的、蘊含著精純空間法則的波紋,悄無聲息地從歸墟塔頂擴散開去,跨越了萬水千山。
遙遠的啞河鎮,一座早已廢棄、蛛網遍結的古老戲台的橫梁上,在無人察覺的角落,隨著那道空間波紋的抵達,無聲無息地,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沉睡了千年之後,正準備從那朽木之中,破殼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