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三十三章:無聲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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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言今背著辛言,拖著那枚以布條重重包裹、卻依舊散發著陰冷氣息的鐵蒺藜,最終從一個廢棄的排汙管道口鑽出時,撲麵而來的並非想象中相對自由的空氣,而是另一種形態的、令人窒息的壓抑。
他們身處一條堆滿瓦礫的背街小巷。天空是永恒不變的、令人胸悶的鉛灰色,低垂得仿佛觸手可及。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黴味和某種……過於潔淨的、消毒水般的刺鼻氣味,掩蓋了廢墟本應有的塵土與衰敗。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寂靜。
不是地底那種蘊含危險脈動的死寂,而是一種被精心維持、帶著強製意味的闃靜。沒有風聲穿過斷壁的嗚咽,沒有變異生物的窸窣,甚至聽不到遠處應有的、任何幸存者據點可能傳來的零星聲響。整座城市,如同一個剛剛被徹底清場、等待下一場演出的巨大舞台,空曠得可怕。
言今將辛言小心地安置在一堵半塌的牆壁後,自己則忍著右臂傳來的、那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灼痛感,以及左肋傷口因長時間負重而重新滲血的鈍痛,悄無聲息地潛至巷口,向外窺探。
街道寬闊,曾是舊時代的繁華主幹道,如今隻剩下開裂的瀝青路麵和傾覆的車輛殘骸。但這些殘骸被粗暴地推到了街道兩側,清理出了一條可供通行的路徑。路麵甚至可以看到新近清掃過的痕跡。
而在街道的盡頭,以及一些關鍵的路口,矗立著一些簡易的、用鋼筋和木板搭建的瞭望塔。塔上站著人影,穿著統一的、粗糙的灰白色麻布長袍,臉上覆蓋著沒有任何孔洞的、光滑的白色麵具,如同一個個被抹去五官的人偶。他們手中沒有拿著槍支,而是握著一種類似長柄鈴鐺或火炬的、頂端鑲嵌著暗沉水晶的奇異裝置。
“啞默教……”言今心中凜然。小夜提到過的宗教狂熱組織。看這架勢,他們不僅存在,而且似乎已經將這片區域徹底掌控,建立了一種詭異的秩序。
他看到一隊大約五六人的啞默教徒,正沿著清理出的街道無聲地巡邏。他們的步伐整齊劃一,如同機械,白色的麵具齊刷刷地掃視著街道兩側的廢墟,那光滑的鏡麵反射著鉛灰色的天光,不帶任何人類情感。沒有任何交談,連腳步聲都輕得近乎虛無。
絕對的靜默,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威懾。
言今縮回陰影,心髒沉了下去。情況比預想的更糟。詞典閣的搜索網可能還未完全撤走,而現在,他們又落入了另一個排外且組織嚴密的勢力的地盤。帶著重傷昏迷的辛言和那枚顯眼的鐵蒺藜,他們寸步難行。
他退回辛言身邊。經過地穴中那次危險的“介入”和短暫的休息,辛言的狀況穩定了一些,雖然依舊昏迷,但呼吸稍微平穩,不再有那些痛苦的痙攣和囈語。她手臂上的黑色紋路依舊清晰,但似乎被某種力量暫時抑製住了蔓延。而言今自己右臂上那些亮藍色的、若隱若現的紋路,則在接觸到外麵這詭異的寂靜空氣後,傳來一陣陣微弱的、類似靜電刺激的麻癢感。
他需要水,需要食物,更需要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讓辛言真正得到休養。而這一切,都必須在這座“無聲之城”的眼皮底下獲取。
他觀察著巷子外的環境,尋找著可能的機會。啞默教徒的巡邏路線很有規律,每隔大約十五分鍾會經過一次。他們似乎對兩側的廢墟內部檢查得並不十分仔細,更多是維持街道表麵的“純淨”與“有序”。
或許,可以利用這一點。
在一次巡邏隊剛剛過去的間隙,言今迅速背起辛言,拖著鐵蒺藜,如同幽靈般穿過街道,鑽入了對麵一棟相對完好的商業大樓底層。內部一片狼藉,積滿了厚厚的灰塵,但結構尚且穩固。他找到一間位於背街麵、沒有窗戶的儲藏室,將辛言安頓下來。
“在這裏等著,別出聲。”他低聲對昏迷的她說,仿佛她能聽見。隨即,他再次悄無聲息地潛出,他必須盡快找到補給。
憑借著過去作為談判專家培養出的觀察力和直覺,他在大樓高層一間未被完全洗劫的辦公室裏,幸運地找到了半瓶未開封的蒸餾水和幾包過期但尚未變質的能量棒。收獲微薄,但足以續命。
然而,就在他準備返回儲藏室時,一陣極其微弱、卻與這片死寂格格不入的聲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種……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來自樓下。
言今瞬間警惕,握緊了手中的劍鞘。他屏住呼吸,如同捕獵的貓科動物,循著聲音,向下層摸去。
聲音源自二樓一間曾經的咖啡館。透過破損的門框,他看到了裏麵的情形——
三個穿著破爛、麵帶菜色的幸存者,兩男一女,正蜷縮在角落。他們看起來像是一家人,中年男女和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此刻,那個少年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身體因壓抑的哭泣而劇烈顫抖,而他的母親則滿臉驚恐地抱著他,父親則拿著一塊髒布,手忙腳亂地試圖擦拭地上的一小灘水漬——那少年顯然是不小心打翻了他們寶貴的水源。
他們的恐懼,並非源於物資的損失,而是源於……聲音本身。
“別哭……求你了,別出聲……”母親用氣音哀求著,眼神不斷驚恐地瞟向門口,仿佛外麵有什麽擇人而噬的怪物。
父親擦幹水漬,也壓低聲音,嚴厲而恐懼地對少年說:“忍住!被‘靜默者’聽到,我們都會被‘淨化’!”
靜默者?是指那些啞默教徒嗎?淨化?
言今心中一寒。這個教派,不僅維持表麵的寂靜,甚至不允許任何“多餘”的聲音存在?違者……會被清除?
就在這時,街道上傳來了那整齊而輕微的腳步聲。巡邏隊又來了。
咖啡館內的一家三口瞬間僵住,連顫抖都停止了,如同三尊凝固的雕像,臉上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少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防止自己再發出任何聲音,鮮血從齒縫間滲出。
言今也屏住呼吸,隱藏在陰影裏。
巡邏隊白色的身影從街角出現,光滑的麵具無聲地掃過街道兩側。他們走得很慢,似乎在“聆聽”著什麽。
突然,隊伍為首的那個教徒,手中那柄頂端鑲嵌暗沉水晶的裝置,微微亮起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灰光。他停下了腳步,白色的麵具,緩緩轉向了言今藏身的這棟大樓,準確地說,是轉向了二樓咖啡館的方向!
他聽到了?不,不可能。那一家三口已經極力壓抑,聲音微乎其微。是那裝置探測到了什麽?情緒的波動?還是……之前少年哭泣時殘留的某種“聲波印記”?
為首教徒抬起手,指向大樓。他身後的幾名教徒立刻分散開來,呈包圍態勢,無聲而迅捷地朝著咖啡館逼近!
咖啡館內,那一家三口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父親將妻兒緊緊摟在懷裏,等待著命運的審判。
言今的心髒驟然收緊。他握緊了劍鞘,右手臂上的藍色紋路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救,還是不救?救人,意味著暴露,意味著他和辛言將陷入極度危險的境地。不救……
他看著那一家三口絕望相擁的身影,看著少年手腕上滲出的鮮血,腦海中閃過辛言昏迷前脆弱的樣子。
就在啞默教徒即將踏入咖啡館的瞬間——
“嘩啦——!”
街道對麵,一扇早已鬆動的櫥窗玻璃,不知為何突然碎裂,玻璃渣掉落一地,發出清脆而響亮的聲響!
這聲音在絕對的寂靜中,如同驚雷!
所有逼近咖啡館的啞默教徒猛地停住腳步,白色的麵具齊刷刷地轉向聲音來源!為首教徒手中的裝置灰光大盛!
機會!
言今不再猶豫,如同鬼魅般從藏身處掠出,沒有去管那一家三口(他們暫時安全了),而是以最快的速度,衝向自己藏身的儲藏室。
他必須立刻帶著辛言轉移!那破碎的玻璃聲引開了注意力,但啞默教很快就會進行更徹底的搜查!
他衝進儲藏室,背起依舊昏迷的辛言,勾住鐵蒺藜,沒有絲毫停留,從大樓另一側的緊急出口悄然離開,再次融入了這座無聲之城更加錯綜複雜、也更加危險的陰影之中。
他救不了所有人。他隻能背負著自己必須背負的,在這座拒絕聲音的城市裏,做一個沉默的逃亡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