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三十四章:殘響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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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廢棄的都市劇院,如同一個被遺棄的、巨大而華麗的棺槨。斷裂的巴洛克式立柱支撐著布滿破洞的天鵝絨帷幔,剝落的金漆在從穹頂裂縫透下的稀薄天光中,閃爍著黯淡的、如同垂死星辰般的光點。觀眾席的紅色絨布座椅大多腐爛,露出下麵鏽蝕的彈簧骨架,如同某種巨獸被解剖後暴露的肋排。空氣中彌漫著木頭黴爛、織物腐朽和塵埃混合的沉悶氣味,壓過了外麵那無處不在的消毒水味。
    言今背著辛言,穿過側翼一道不起眼的消防門,闖入這片被時間遺忘的奢華廢墟。他選擇這裏,是因為其結構的複雜性和相對堅固的主體,更容易躲藏,也因為他記得舊時代的劇院往往擁有獨立的儲水係統和隔音良好的後台區域。
    他將辛言安置在舞台後方一間用於堆放道具的、沒有窗戶的狹小房間裏。這裏相對幹燥,散落著一些破損的石膏像、生鏽的兵器道具和褪色的絲綢布料,形成了一些可以遮蔽的角落。他仔細檢查了房間,確認隻有一個出口,並且用沉重的木箱進行了簡易的加固。
    做完這一切,他才真正鬆了口氣,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下來,劇烈地喘息。左肋的傷口因為持續的奔波和緊張,已經麻木,隻剩下一種持續的、冰冷的濕漉感。而右臂上那些亮藍色的紋路,則在進入這劇院後,傳來一種奇異的、輕微的嗡鳴感,仿佛與這片空間產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共鳴。
    他拿出找到的蒸餾水和能量棒,先小心地給辛言喂了些水。她依舊昏迷,但吞咽反射尚在,這讓他稍感安慰。然後他才自己進食,冰冷的能量棒如同砂石劃過喉嚨,但他強迫自己咽下,感受著微弱的暖流在幾乎凍結的胃裏化開。
    寂靜。
    外麵的“無聲之城”將寂靜強加給一切,而劇院內部的寂靜,則更加厚重,更加……充滿回響。那不是虛無,而是無數過往的喧囂沉澱、死亡後留下的空殼。言今甚至能想象出,曾經這裏燈火輝煌,人聲鼎沸,舞台上演繹著悲歡離合,音符與台詞在穹頂下碰撞交織……
    他靠在牆上,閉上眼,疲憊如同潮水般淹沒上來。右臂的嗡鳴感似乎變得更加清晰了,不再是單純的刺痛或麻癢,而像是一種……極其微弱的、試圖傳遞什麽的震顫。他下意識地抬起右手,那些亮藍色的紋路在昏暗中仿佛自己散發著微光。
    就在這時,他背上的辛言,發出了一聲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呻吟。
    言今立刻驚醒,俯身過去:“辛言?”
    她沒有睜眼,但嘴唇輕微地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麽。言今將耳朵湊近。
    “……舞台……”她的聲音細若遊絲,帶著昏迷中的模糊,“……台詞……錯了……”
    言今心中一緊。又是囈語?但這次似乎有所不同。
    “……他們在……重複……錯誤的……劇本……”辛言的眉頭蹙起,仿佛在抵抗著什麽,“……好吵……”
    吵?在這絕對的寂靜裏?
    言今猛地意識到了什麽。他看向自己右臂的藍色紋路,又看向這充滿“過去式”喧囂殘影的劇院。辛言的“謊言”本質,加上他右臂這觸摸過“噪音”的烙印,在這特定的環境裏,是否讓他們變得能“聽”到某些常人無法感知的東西?
    不是物理的聲音,而是……情感的殘留,記憶的烙印,是曾經在這裏上演過的、無數悲歡凝聚成的……集體潛意識的回響?
    他集中精神,嚐試著去“聆聽”。
    起初,隻有一片空洞的死寂。
    但漸漸地,當他將注意力完全沉浸進去,甚至無意識地調動起體內那微弱的力量去呼應右臂的震顫時——
    一些模糊的、重疊的、仿佛來自遙遠過去的碎片,開始如同幽靈般浮現:
    ……一個女高音在反複詠歎某個高音段落,聲音裏充滿了焦慮和不滿足,一遍,又一遍……
    ……某個男演員在低聲咆哮著一段台詞,充滿了憤怒與背叛的絕望,那情緒濃烈得幾乎凝成實質……
    ……還有觀眾的竊竊私語,掌聲,喝彩,以及某種……來自舞台側翼的、充滿嫉妒與野心的冰冷注視……
    這些都不是清晰的聲音,而是情緒的色塊,意念的輪廓,如同褪色的壁畫,模糊卻執拗地存在於這片空間。它們就是辛言所說的“錯誤的劇本”?這些被固化的、強烈的情緒殘響?
    突然,所有的碎片聲音猛地一滯!
    仿佛錄音機被按下了暫停鍵。
    緊接著,一個清晰、冰冷、帶著某種非人質感的“畫外音”,如同利刃般切入了這片混亂的回響之中。它不屬於任何演員,不屬於任何觀眾,它來自……更高的維度,如同規則的宣讀:
    “第三幕,第二場,情感飽和度超出閾值。演員編號7,判定為‘冗餘噪音’。執行……靜默程序。”
    這“畫外音”落下的瞬間,言今清晰地“聽”到那個反複詠歎的女高音,發出了一聲極其短暫、充滿極致恐懼的抽氣,隨即,她的聲音,連同她所有的情緒存在感,被瞬間抹除!仿佛從未存在過!
    言今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竄起!
    這不是簡單的記憶回響!這是……諧律器運作的痕跡!是它曾經在這裏,對不符合其“劇本”(規則)的“演出”(人類情感與行為)進行幹預和“修剪”的記錄!
    這座劇院,乃至整座城市,都曾是諧律器測試其規則、進行“社會調試”的一個大型試驗場!而啞默教所維持的“寂靜”,或許就是對這種“修剪”到極致的、扭曲的模仿與延續!
    就在這時,他背上的辛言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睛驟然睜開!
    那雙眸子裏沒有了之前的茫然與脆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冰冷與銳利,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視規則的本質。她看向虛空,仿佛在與那個冰冷的“畫外音”對視,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吐出一個清晰的詞語:
    “篡改者。”
    這個詞出口的瞬間,舞台上空那巨大的、積滿灰塵的水晶吊燈,猛地劇烈搖晃起來,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整個劇院內部殘留的那些情緒回響,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劇烈地動蕩、扭曲起來!
    言今右臂的藍色紋路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灼熱與刺痛!他感覺自己仿佛站在了兩個巨大力量對撞的邊緣!
    辛言的眼神隻清明了一瞬,隨即再次被疲憊和混亂吞噬,她身體一軟,重新陷入昏迷。但她的額頭,卻滾燙得嚇人,仿佛剛才那一聲無聲的指控,耗盡了她最後的心力。
    舞台的晃動停止了,吊燈恢複了靜止。那些混亂的回響也漸漸平息,重新歸於死寂。
    但言今知道,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辛言無意識間,似乎觸及了某個核心的秘密。諧律器並非完美的規則執行者,它自身也可能被“篡改”?而這座劇院,這座城市,就是證據?
    他低頭看著辛言滾燙的額頭,又抬頭望向舞台上方那幽深的、仿佛隱藏著無數秘密的穹頂。
    他們誤入的,不僅僅是一座被強製寂靜的城市,更是一個埋葬著諧律器黑暗實驗曆史的巨大墳墓。
    而辛言,這把被汙染侵蝕的鑰匙,似乎正在無意識地,試圖撬開這墳墓的棺蓋。
    言今將她緊緊抱在懷裏,感受著她異常的高溫,眼神變得無比凝重。
    休息結束了。他們必須盡快離開這裏。啞默教,或許不僅僅是秩序的維護者,他們很可能……是這座“墳墓”的守墓人。
    他背起她,再次握緊了那枚以布包裹的鐵蒺藜。這一次,他感覺這冰冷的物件,似乎也與這劇院,與這座城市的曆史,產生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