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四十三章:噪音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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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觸碰發生的瞬間,並非爆炸,而是解離。
    言今感覺自己像一尊沙塑被投入了狂怒的海浪,構成“自我”的無數顆粒——記憶、情感、認知、本能、甚至每一絲肌肉纖維的記憶,每一段神經回路的烙印——都在一股無法形容的、純粹而狂暴的信息洪流衝擊下,分崩離析。
    這不是地底脈動那種規則的、冰冷的碾壓,也不是檔案館裏那些帶著情緒烙印的記憶回響。這是更原始、更本質、更……無辜的混沌。
    他看到(或者說,“知”到)了。
    他看到宇宙誕生之初,基本粒子毫無理由的碰撞與結合,看到星雲在引力與斥力的撕扯下緩慢旋轉,看到生命在原始湯液中偶然又必然的萌發。他看到文明從篝火旁的第一個音節開始,看到文字如何從象形走向抽象,看到邏輯如何從混沌中建立秩序,又將秩序變得僵化。
    他看到愛與恨如何從同一種神經電信號中分化,看到真理與謊言如何在語言的溫床上孿生,看到創造與毀滅如何在曆史的每一個拐角握手言和。
    他看到諧律器被創造時的宏偉藍圖——那本是為了消除誤解、促進溝通的終極工具,一個美好的、烏托邦式的構想。他也看到它在運行中如何因一個微小的、無法複現的量子擾動而偏離初衷,看到它僵化的邏輯如何將鮮活的情感判定為“錯誤”,將複雜的真實簡化為“噪音”,看到它如何從溝通的橋梁,異化為整齊劃一的、冰冷的劊子手。
    他看到那枚鐵蒺藜——它並非外來的入侵物,而是諧律器自身在漫長運行中,無法處理、無法歸類、最終被其自身邏輯排斥出來的、所有“錯誤”與“異常”的凝結體!是它自身病變產生的“癌組織”,被它強行剝離,卻又無法徹底消滅,最終成了卡在它喉嚨裏的、自身的腐肉!
    他看到辛言。看到她那“謊言”的言靈本質,在諧律器的規則下本應是需要“修正”的異常,卻因其獨特的、遊離於絕對真實與絕對虛假之間的模糊性,反而成為了能與這被排斥的“噪音”產生共鳴的橋梁。她的昏迷,她的汙染,並非單純的侵蝕,而是一種危險的、被迫的……同步。
    他看到自己。看到“信任”那微弱卻頑固的火苗,如何在絕對的混沌中,成為了唯一能保持“形狀”的坐標。看到他右臂的藍色紋路,正是“秩序”與“噪音”強行接觸後,規則衝突留下的、如同焊接疤痕般的烙印。
    這一切,不是以線性的時間,不是以邏輯的序列,而是以所有信息同時呈現、所有因果相互糾纏的方式,蠻橫地湧入他正在解體的意識。
    這就是“噪音”的真容。
    它不是惡魔,不是邪神。它是被秩序所否定的、宇宙本身那豐饒而狂野的可能性。是諧律器為了維持其絕對“純淨”與“正確”而必須切除的、鮮活而混亂的“盲腸”。是創造力的溫床,也是毀滅的種子。是意義的來源,也是意義的墳墓。
    它既是毒藥,也是解藥。
    在這信息的狂潮中,言今那基於“信任”的錨點,如同風暴中的燈塔,承受著前所未有的衝擊。他的意識被撕扯、被拉伸、被重組。他時而感覺自己是一顆即將爆發的超新星,時而感覺自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他理解了太多,多到足以讓任何一個清醒的意誌徹底瘋狂。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被這無限的信息徹底衝散、歸於虛無的最後一刻——
    一隻冰冷的手,握住了他按在奇點上的右手手腕。
    是辛言。
    她的身體不再透明,那混沌的輝光也已內斂。她的眼神恢複了部分焦點,不再是倒映萬物的空洞,而是帶著一種極度疲憊、卻又異常清明的銳利,仿佛剛剛從一場漫長而痛苦的大夢中掙紮醒來。
    她的觸碰,像一道絕緣體,瞬間隔絕了大部分直接衝擊言今意識的信息洪流。那足以湮滅靈魂的喧囂,陡然減弱,變成了背景中遙遠的轟鳴。
    “夠了。”她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仿佛勘破了某種真相的平靜,“再‘看’下去,你會變成這裏的一部分,一塊……有意識的‘信息殘骸’。”
    言今猛地抽回手,如同被灼傷般踉蹌後退,劇烈地喘息著,盡管在這虛無中呼吸並無實質意義。他的意識如同被颶風席卷過的廢墟,一片狼藉,卻又在某些角落,留下了無法磨滅的、閃爍著奇異光輝的碎片。他理解了太多,多到他自己都無法立刻消化。
    他看向辛言,眼神複雜難明:“你……回來了?”
    “從未離開。”辛言鬆開他的手腕,低頭看了看自己恢複常態的手臂,語氣帶著一絲冰冷的嘲弄,不知是針對自己,還是針對這荒謬的境遇,“隻是……被迫當了一會兒‘過濾器’和‘翻譯器’。”她指了指那個依舊在靜靜旋轉的奇點,“這東西,是‘噪音’的源頭,也是被諧律器自身排出的‘毒瘤’。它渴望……‘表達’,渴望被‘理解’,哪怕這種方式會毀滅試圖理解它的個體。”
    她抬起眼,看向言今:“你的‘信任’,很特別。它沒有試圖去‘定義’或‘規整’這混亂,隻是單純地‘承認’其存在。所以,你觸碰它時,引發的更多是‘展示’,而非‘同化’。”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個極淡、極疲憊的弧度,“而我,恰好擅長在真實與虛假的夾縫裏……生存。”
    言今明白了。是他的“信任”強行穩住了接觸的基點,而辛言的“謊言”本質,則在她被汙染(或者說同步)後,成為了在這片混沌中保護她核心意識不被徹底吞噬的盔甲,甚至讓她能一定程度上解讀這狂暴的信息。他們兩人,陰差陽錯地,以這種方式,窺見了諧律器最深層的秘密與矛盾。
    “那坐標……”言今想起在檔案館獲得的信息。
    “是真的。”辛言肯定了了他的想法,“‘第一共鳴塔’,‘回響之扉’。諧律器係統最初的調試點,也是它邏輯根基最薄弱的地方。或許……也是唯一能從根本上改變這一切的地方。”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個奇點,眼神深邃,“而這裏……這片被它排斥的‘噪音’,或許就是打開那扇‘門’的……非常規鑰匙。”
    她轉向言今,伸出了手,不是指向奇點,而是指向之前她告知的“出口”方向。
    “我們該走了。這片‘空白’的穩定隻是暫時的,它很快會再次……‘沸騰’。”她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帶著你‘看’到的東西,和我‘翻譯’出的碎片。”
    言今看著她伸出的手,又看了看那個蘊含著無限瘋狂與可能的奇點。他知道,這一次的冒險,讓他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卻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足以顛覆一切的認知。
    他不再猶豫,伸出左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指。
    在兩隻手接觸的刹那,那根連接著他們的、無形的蛛絲驟然明亮起來,清晰地指向出口的方向。
    辛言最後看了一眼那片依舊在無聲咆哮的信息墳場和那個矛盾的奇點,眼中閃過一絲極難察覺的、類似告別的神色。然後,她拉著言今,轉身,向著那片看似毫無差別的虛無,邁出了堅定的步伐。
    他們身後,那片被強行約束的混沌,開始泛起細微的、預示著新一輪風暴將至的漣漪。
    他們帶走了一部分“噪音”的真容,也帶走了一個世界的,沉重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