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五十五章:守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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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轉得慢,像老鍾的針,不慌不忙。先瞧見個側臉,棱角分明,皮膚緊實,瞧不出年紀。待他完全轉過身,正臉對著光,言今才看清,這人長得……尋常。不是凶神惡煞,也不是仙風道骨,就是個眉眼周正的中年人樣貌,扔人堆裏找不著那種。唯獨那雙眼睛,沉靜得像兩口古井,望不到底,裏頭映著玉樹的光,也映著他們倆狼狽的影子。
    他就那麽盤腿坐著,身上是件半新不舊的灰布褂子,洗得發白,膝蓋上還落著點玉樹掉下的光屑。他看看言今,又看看辛言,臉上沒什麽表情,像是早就料到他們會來。
    言今心裏頭直打鼓,這地界兒冒出個大活人,比冒出個妖怪還瘮人。他左手攥緊了那根錐子,沒敢先開口。辛言站在他旁邊,身子繃得緊緊的,眼神裏除了警惕,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還是那灰衣人先開了腔,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點兒說不出的韻味,像是那玉樹的叮咚聲化成了人言:“來了?”
    就倆字,問得言今一愣。來了?他知道我們要來?
    他沒吱聲,隻是點了點頭,喉嚨幹得發緊。
    灰衣人的目光落在言今那腫得老高、布滿藍色紋路的右胳膊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到辛言過於蒼白、卻隱隱流動著異樣光澤的臉上。
    “不容易,”灰衣人又說了仨字,像是歎息,又像是陳述,“能從‘外麵’走到這兒。”
    他說話慢,每個字都像是掂量過才吐出來,不浪費一點兒氣力。
    “您……您是?”言今總算找回了自個兒的聲音,啞著嗓子問。
    灰衣人沒直接回答,反而抬手指了指他們身後的來路,那扇已經嚴絲合縫關上的“回響之扉”。“那門,有些年頭沒開了。”他語氣平淡,“上一次開,還是‘他們’往裏扔‘垃圾’的時候。”
    “垃圾?”言今心裏一動,想起那邪性地界的“響動”和藍光怪物。
    “嗯,”灰衣人像是知道他想什麽,“處理不了的,消化不掉的,就一股腦兒塞進來,圖個眼前清淨。”他嘴角似乎極輕微地扯動了一下,像是嘲諷,又不像。“這‘清淨’,代價不小。”
    他不再多說,目光重新回到言今和辛言身上,上下打量著,像是在評估什麽。“你們倆……有點意思。一個身上帶著‘規矩’的烙印,卻沾了‘雜音’;一個本是‘雜音’的苗子,倒存了點兒‘真意’。”他搖搖頭,“擰巴。”
    言今聽得半懂不懂,可“規矩”、“雜音”這些詞兒,跟他之前的經曆隱隱對得上。他壯著膽子問:“您老是……守這門的?”
    灰衣人這回倒是點了點頭。“算是吧。看著它,別讓裏頭的跑出去,也……”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一眼,“別讓外頭的,隨便進來。”
    辛言一直沉默著,這時忽然開口,聲音清淩淩的,在這安靜的溶洞裏格外清晰:“那‘塔’,在哪兒?”
    灰衣人看向她,眼神裏多了些別的東西。“塔?”他重複了一遍,抬手指了指頭頂,又指了指腳下,“不就在這兒麽?”
    言今和辛言都愣住了。這兒?這溶洞?
    “塔非塔,”灰衣人慢悠悠地說,“隻是個名兒。你們要找的,是這地界兒的‘芯兒’,是維係外邊那一套‘規矩’的源頭。”他指了指溶洞深處,“往裏走,能瞅見。不過……”
    他話鋒一轉,看著言今那動彈不了的右胳膊,“你這傷,帶著‘外麵規矩’的反噬,又強行動了‘門’的鑰匙,再不拾掇,這胳膊怕是要不得了。”
    言今心裏一沉。他自己也知道這胳膊情況不妙,可沒想到這麽嚴重。
    灰衣人又看向辛言,“你這丫頭,更麻煩。身子成了‘雜音’的篩子,看著暫時穩住了,可底子虛了。再往裏走,離那‘芯兒’越近,受到的牽扯越大,保不齊就……”他沒說下去,但那意思明白。
    辛言臉色白了白,沒言聲。
    灰衣人不再多說,從身旁摸出個巴掌大的、葫蘆形的玉壺,又拿出兩個同樣是玉石摳成的小杯子。他拔開塞子,一股清冽的、帶著藥香的味兒飄了出來。他往杯子裏倒了些琥珀色的液體,不多,剛蓋住杯底。
    “碰上,算緣分。”他把杯子往前推了推,“這‘石髓’,能暫時壓住你們身上的毛病。喝不喝,隨你們。”
    言今看著那杯子裏琥珀色的液體,心裏頭直犯嘀咕。這來曆不明的人,給的東西能隨便喝?可那藥香味兒往鼻子裏鑽,他竟覺得右胳膊的刺痛好像輕了那麽一絲絲。
    他扭頭看辛言。辛言盯著那杯子,眼神複雜,像是在掙紮。過了好幾息,她忽然走上前,端起一杯,沒猶豫,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
    喝下去,她閉著眼站了一會兒,臉上沒什麽表情,可言今瞧見,她皮膚下那隱隱流動的、不穩定的光澤,好像真的平複了一些。
    灰衣人看著辛言,眼裏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讚許,然後把目光投向言今。
    言今把心一橫。死馬當活馬醫吧!他也走上前,端起剩下那杯,學著辛言的樣子,一口悶了。
    液體入喉,一股溫潤的暖流順著嗓子眼往下走,所過之處,那火燒火燎的幹渴頓時消了大半。更奇的是,右胳膊那鑽心的脹痛,像是被這股暖流包裹住了,雖然還在,卻不再那麽難以忍受,那藍色紋路的光芒也似乎黯淡、穩定了些。
    “多謝……”言今放下杯子,真心實意地道了聲謝。不管這人啥來頭,這“石髓”是真管用。
    灰衣人擺擺手,把玉壺和杯子收了起來。“隻能頂一陣子。”他語氣依舊平淡,“真想治本,還得靠你們自己,找到那‘芯兒’,斷了那歪掉的‘根’。”
    他不再看他們,目光轉向那株發光的玉樹,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喃喃自語:“當初立這‘規矩’,本是為了省心,為了‘好’。沒想到啊,省心省出了麻木,‘好’變成了另一種‘壞’……”他搖搖頭,聲音低下去,“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老祖宗的話,總忘了聽。”
    言今和辛言站在那兒,聽著這沒頭沒腦的話,心裏頭卻好像被什麽東西觸動了。是啊,外麵那世界,不就是因為諧律器追求絕對的“純淨”和“有序”,才變成了如今這副死氣沉沉、卻又暗藏汙穢的鬼樣子嗎?
    歇了這一陣,又喝了那“石髓”,言今覺得身上有了點力氣,右胳膊也能稍微活動一下了。他衝灰衣人拱了拱手:“老哥,大恩不言謝。我們……還得往裏走。”
    灰衣人沒回頭,隻是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似的。“去吧去吧,路在樹下。”
    言今和辛言對視一眼,繞過高深莫測的灰衣人和那叮咚作響的玉樹,走到溶洞的更深處。果然,玉樹後麵,石壁上又出現了一個洞口,比來的那個小些,裏頭黑乎乎的,看不清情形。
    言今停下腳步,回頭又望了一眼那灰衣人的背影。這人守著這“塔”的入口,看著不像惡人,可他那份超然物外,又讓人覺得隔著一層。他到底是友是敵?還是僅僅是個……看客?
    辛言拉了他的袖子一下。“哥,走。”
    言今收回目光,定了定神。管他是啥,路還得自己走。他深吸一口溶洞裏清新溫暖的空氣,和辛言一起,邁步踏入了那個新的、未知的洞口。
    身後,玉樹的叮咚聲依舊清脆,像是送行,又像是某種無言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