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五十七章:歇晌

字數:3814   加入書籤

A+A-


    倆人癱在那冰涼的石板地上,好半天沒動彈,跟兩條離了水的魚似的,隻剩下胸口那點起伏,證明還活著。
    言今覺得渾身骨頭架子都散了,右胳膊徹底沒了知覺,像是肩膀上扛了截別人的木頭橛子。腦子裏更是空落落的,先前那些個刀攪似的疼、冰火兩重天的折騰,還有那洪水般的“意”的衝擊,這會兒都抽巴了,隻剩下一種沉甸甸的、掏空了芯兒的疲憊。他連根手指頭都懶得動,就那麽直勾勾地瞪著溶洞頂上那些發光的鍾乳石,心裏頭啥也沒想,也啥都想不動。
    旁邊辛言的喘氣聲,比他更細,更急,聽著就讓人揪心。他費力地扭過脖子,瞅了她一眼。她側躺著,蜷縮著,臉埋在臂彎裏,隻露出小半張煞白煞白的側臉,汗濕的頭發絲黏在額角和脖頸上,瞧著可憐見兒的。可不知咋的,言今覺著,她這會兒的樣子,反倒比之前那渾身帶刺、眼裏藏著冰碴子的勁兒,瞧著……鬆快了些許。
    溶洞裏靜了下來。那玉樹的叮咚聲又恢複了不緊不慢的調子,清脆,悅耳,先前那攪和人的金屬刮擦聲,像是被什麽東西濾了一遍,雖說還沒完全幹淨,可至少不那麽紮耳朵了。連帶著整個溶洞裏的光,仿佛都柔和溫潤了幾分。
    老塔客不知啥時候又閉上了眼,依舊盤膝坐在樹下,像尊長了青苔的石像。可他剛才那句“頭一錘,敲得還不賴”,卻像顆小石子,在言今那空茫茫的心湖裏,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漣漪。
    有門兒?他們這瞎貓碰死耗子似的折騰,真起了點兒作用?
    這念頭像點火星子,在他那疲憊得近乎麻木的心底閃了一下,又很快被更沉重的困意壓了下去。他現在隻想睡,睡他個天昏地暗。
    不知過了多久,許是一炷香,許是半個時辰。言今覺著身子底下那石板,好像沒那麽硌人了,右肩膀那鈍刀子割肉似的疼,也變成了隱隱的、能忍受的酸脹。他試著動了動那隻好手,撐著想坐起來。
    渾身骨頭嘎巴巴一陣響,跟生鏽了似的。他齜牙咧嘴,好不容易才靠著胳膊肘子,把上半身支棱起來。再扭頭看辛言,她也動了動,慢慢抬起頭,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汗和不知是啥的水漬。
    倆人目光對上,都沒言聲。辛言的眼神裏,那慣有的冰寒和戒備淡了不少,添了些茫然,還有些……言今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是大夢初醒,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後的空落。
    她撐著地,也想坐起來,可身子一軟,又歪了下去。言今趕緊伸出那隻好手,扶了她一把。她的手還是涼,可指尖不再像以前那樣,冰得紮人。
    “謝了……哥。”她聲音啞得厲害,幾乎隻剩氣音。
    就這一聲“哥”,叫得言今心裏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翻騰起來。他“嗯”了一聲,算是應了。
    倆人互相攙扶著,勉強坐直了身子,靠著背後一塊溫潤的、發著微光的石壁。誰也不說話,就那麽靜靜地待著,聽著那玉樹的叮咚聲,感受著這溶洞裏難得的、讓人心安的寧靜。
    又歇了好一陣,言今覺著肚子裏開始咕咕叫了。也是,從掉進這地底世界,就沒正經吃過東西,全靠那點壓縮餅幹和涼水吊著命。他摸了摸癟癟的衣兜,啥也沒摸到。
    正琢磨著上哪兒踅摸點吃食,就見那一直閉目養神的老塔客,不知從哪兒摸出來兩個青皮果子,拳頭大小,瞧著水靈靈的,隨手就扔了過來。
    言今手忙腳亂地接住一個,另一個被辛言伸手撈了過去。果子觸手溫涼,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香氣。
    “墊巴墊巴,”老塔客眼皮都沒抬,聲音依舊平平板板,“這兒的‘淨果’,吃不死人。”
    言今也顧不上客氣了,用衣裳擦了擦果子,張嘴就咬了一口。果肉清脆,汁水豐沛,帶著股說不出的甘甜,順著嗓子眼下去,那火燒火燎的饑餓感頓時緩解了不少。一股暖洋洋的氣息,隨之在四肢百骸裏慢慢化開,連帶著右肩膀那酸脹感,都好像輕了些。
    辛言小口小口地吃著果子,吃得比言今秀氣,可那速度也不慢。一個果子下肚,她臉上那死白死白的顏色,總算透出了一點兒活人氣兒。
    吃了東西,身上有了點熱乎氣兒,精神頭也回來了一些。言今看著那老塔客,心裏頭的疑問,又冒了出來。
    “老前輩,”他壯著膽子開口,“您剛才說……‘頭一錘’?這‘調音’,還得敲多少錘才行?”
    老塔客緩緩睜開眼,那深井似的目光在他們臉上掃過。“多少錘?”他像是笑了笑,嘴角的皺紋牽動了一下,“那得看這‘磬’有多沉,這‘槌兒’有多韌。”他指了指辛言,又指了指言今,“她身子裏的‘噪’,是多年積攢下來的硬疙瘩,想一下子化開,難。你這‘信’的根子,紮得不算深,經不起幾下狠敲。”
    他頓了頓,望著那發光的玉樹,眼神變得悠遠。“這‘塔’啊,年頭太久了,裏頭的‘弦’鏽的鏽,斷的斷,早就不成調了。外頭那些個‘噪音’,不過是它自個兒運轉不靈,憋出來的毛病。你們剛才那一下,頂多是給那最擰巴的一根‘弦’,稍稍鬆了鬆勁兒,讓它別自個兒把自個兒繃斷了。”
    言今聽著,心裏頭剛升起的那點小火苗,又給澆下去半截。合著他們拚死累活,差點把命搭上,就隻是“鬆了鬆勁兒”?
    “那……咋樣才算徹底‘調’好?”辛言忽然問,聲音還帶著點虛,眼神卻執拗。
    “徹底?”老塔客搖了搖頭,“沒那回事兒。聲音這玩意兒,跟人一樣,哪有‘徹底’清淨的時候?今兒調好了,明兒保不齊又冒出新的岔子。”他話鋒一轉,“不過,要是能找到那幾根主‘弦’,把它們捋順了,至少……能讓這‘塔’別再往外吐那些要人命的‘渣子’,讓外頭那些人,能喘口勻實氣兒,說句敞亮話。”
    主“弦”?言今心裏一動。“在哪兒?”
    老塔客抬起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腳下,又指了指頭頂,最後指向溶洞深處那看不見的黑暗。“塔有七層,一層一重天。那幾根主‘弦’,就散落在各層守著‘詞根’的‘靈’手裏。你們剛才敲響的,不過是塔基最底下、最不成器的一根。”
    七層?詞根?靈?言今聽得腦袋發暈。這“塔”裏頭,門道還真多。
    “那……我們得一層層爬上去?”他覺著自個兒這半殘的身子骨,怕是夠嗆。
    “爬?”老塔客像是聽到了啥好笑的事兒,嘴角又扯了扯,“就你們現在這德行,連這塔基的門檻都邁不出去。”他目光落在言今那依舊腫著的右肩膀上,“先把自個兒拾掇利索了再說吧。”
    他不再言語,又閉上了眼,恢複了那泥塑木雕的樣兒。
    言今和辛言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凝重,還有一絲不肯服輸的倔強。路是難,可都走到這兒了,還能回頭麽?
    溶洞裏,那玉樹的叮咚聲不緊不慢地響著,像是在給他們打著拍子。言今靠著石壁,覺著那果子帶來的暖流還在體內流轉,疲憊感一陣陣襲來。他打了個哈欠,眼皮子開始打架。
    辛言也輕輕靠在他沒受傷的那邊肩膀上,閉上了眼,呼吸漸漸均勻。
    倆人就在這發光的溶洞裏,在這神秘的玉樹下,在這不知是人是鬼的老塔客跟前,互相依偎著,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格外沉,格外踏實。外頭那些“響動”、那些“白衣服”、那些生死一線的掙紮,仿佛都成了上輩子的事兒。
    隻有那玉樹的叮咚聲,和著他們平穩的呼吸,在這寂靜的塔基裏,輕輕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