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六十九章:紡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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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麵壁老人枯爪般的手伸過來,帶著一股子陳腐的絕望,直取言今懷裏的土黃冊子。他眼裏那點瘋狂的光,比疤老七的獰笑更讓人心頭發毛。
言今猛地後退一步,將冊子緊緊護住。辛言已悄無聲息地側身擋在他前麵,右手微抬,掌心那淡藍印記雖不顯眼,卻自有一股冷冽的氣勢。
老人撲了個空,踉蹌一下,險些栽倒。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冊子,喉嚨裏發出嗬嗬的、風箱似的喘息,嘴裏反複念叨:“光……給我光……熬幹了……就淨了……”
言今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頭那股惡寒裏,又摻進了一絲說不清的悲涼。這老人,怕是早已被這“熬刑”般的市集,熬幹了所有,隻剩下一具空殼,對著一點微光本能地追逐。
“我們沒有你要的光。”辛言聲音冰冷,斬釘截鐵。
老人像是沒聽見,依舊執拗地伸著手,向那冊子抓撓。
就在這時,一個慢吞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老墨,你又魔怔了。”
言今轉頭,見是那瞎眼的柳婆婆,不知何時,竟拄著根磨得光亮的木棍,摸索著走到了近前。她空洞的眼窩“望”著那麵壁的老人,幹癟的臉上沒什麽表情。
那被叫做老墨的老人,聽到柳婆婆的聲音,動作僵了一下,伸出的手微微顫抖,最終無力地垂落下去。他不再看那冊子,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又轉回身去,麵向那布滿暗紅紋路的冰冷塔壁,恢複了那雕塑般的姿態,嘴裏再次開始無意識地念叨:“熬著……熬著……”
柳婆婆“看”向言今二人,尤其是言今手中那本微微發熱的土黃冊子,輕聲道:“老墨是這層塔最早的‘住客’之一,熬得太久,神智早已不清,隻記得‘熬幹’二字了。他守著這麵‘蝕心壁’,說是能熬去雜念,其實……不過是自個兒騙自個兒罷了。”
言今看著老墨佝僂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冊子上那些流動的、溫暖的金色光點,忽然明白了老人為何如此瘋狂。這點代表著“回甘”與“真實念想”的光,正是這“熬刑場”裏,最稀缺,也最刺痛他們的東西。
“婆婆,這上去的路,究竟在哪兒?”言今忍不住問道,在這地方多待一刻,都覺得窒息。
柳婆婆沉默了片刻,那雙看不見的眼睛似乎“望”向了市集某個方向。“路,不在明處。”她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詞句,“集老掌控著這層的‘出口’,但那出口,不是給你們這樣的人走的。”
“那該如何?”辛言追問。
柳婆婆用木棍輕輕敲了敲地麵,發出篤篤的輕響。“塔有塔的規矩,層與層之間,自有其連接的法子。集老把持的,是‘交易’得來的路。可還有別的路,藏在‘不交易’的地方。”
她微微側頭,像是在傾聽什麽。“你們身上,帶著‘不甘心’,還有這點搶回來的‘回甘’,這就是你們的‘路引’。去找那‘不交易’之處吧,或許,能摸到門徑。”
“不交易之處?”言今環顧這喧囂的、處處都在買賣記憶的市集,哪裏能找到不交易的地方?
柳婆婆不再多言,隻是拄著棍子,轉身,又慢悠悠地朝著她那個小小的攤位摸回去。
言今和辛言對視一眼,知道這已是難得的提示。兩人不再理會那麵壁的老墨,循著柳婆婆剛才“望”去的方向,繼續在雜亂無章的棚戶區裏穿行。
他們刻意避開那些吆喝聲最響、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專挑僻靜、陰暗的角落走。汙水橫流的地麵,散發著黴爛氣味的破布棚頂,還有那些蜷縮在陰影裏、眼神空洞、仿佛已經放棄了一切的人。
走著走著,前方出現了一個與其他棚戶截然不同的所在。那是一個用巨大、斑駁的獸皮和粗大骨頭搭成的棚子,比周圍的破布棚要高大結實得多,門口掛著一串用細小指骨穿成的風鈴,風一過,發出清脆又詭異的碰撞聲。
棚子裏沒有叫賣聲,隻有一陣陣低沉的、仿佛野獸嗚咽般的哼唱傳出來。棚子外,也沒幾個人停留,路過的人都下意識地繞開,臉上帶著忌憚。
言今心中一動,這地方,透著股與這市集格格不入的邪性,或許就是柳婆婆所說的“不交易”之處?
他示意辛言小心,兩人慢慢靠近。
掀開那厚重的、帶著腥膻氣的獸皮門簾,一股混雜著草藥、香料和某種腐敗血液的濃烈氣味撲麵而來,嗆得言今差點咳出來。
棚子裏麵光線昏暗,隻中央點著一小堆篝火,跳動的火光照亮了一個龐大的身影。那是個極其肥碩的女人,皮膚黝黑,穿著色彩斑斕、綴滿各種羽毛和骨片的破爛長裙,像一座肉山般堆在鋪著獸皮的地上。她臉上塗著五顏六色的油彩,看不清本來麵目,隻有一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
她手裏,正拿著一架古怪的紡車在搖動。那紡車通體烏黑,像是用什麽生物的骨頭打磨而成,紡錘則是一截尖銳的、帶著螺旋紋路的深紫色晶體。她並非在紡線,而是在紡著一縷縷從她麵前一個瓦罐裏飄出來的、灰白色的、不斷扭曲掙紮的……記憶碎片!
那些灰白的記憶碎片被她用粗短的手指撚起,搭在骨紡車上,隨著紡車的轉動,被那紫色紡錘一點點抽離、拉伸,發出細微的、如同啜泣般的嘶嘶聲。最終,這些被“紡”過的記憶,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具體的形態,變成了一縷縷柔順的、毫無生氣的灰白色“絲線”,纏繞在紡錘上。
那肥碩女人一邊搖著紡車,一邊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哼唱著不成調的曲子,歌詞含糊不清,隻偶爾能捕捉到幾個詞:“……忘了吧……散了吧……幹幹淨淨……無牽無掛……”
言今看得頭皮發麻。這女人,不是在交易記憶,她是在“處理”記憶!將那些被剝離出來的、痛苦的、無用的記憶,徹底“紡”成虛無!
肥碩女人似乎察覺到了生人的氣息,哼唱聲戛然而止。她抬起那雙亮得嚇人的眼睛,看向門口的言今和辛言,油彩下的嘴角似乎咧開了一個弧度。
“生麵孔……”她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著枯骨,“我這兒,不買賣,隻‘清理’。有什麽想徹底忘掉的‘負擔’,可以留下。代價……看心情。”
言今感到懷裏那本土黃冊子又傳來一陣明顯的溫熱,似乎在抗拒這棚子裏那股將一切歸於“空無”的氣息。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開口道:“我們不想遺忘,隻想找路,上去的路。”
肥碩女人聞言,那雙亮眼眯了起來,上下打量著他們,目光尤其在言今護著冊子的手上停留片刻。“上去?”她嗤笑一聲,聲音帶著嘲弄,“帶著‘念想’上去?塔上頭,可不需要這些累贅東西。”
她伸出一隻滿是贅肉、戴著數個骨質指環的手,指了指自己那架詭異的紡車:“想上去,先把你們心裏頭那點多餘的玩意兒,‘紡’幹淨了。我幫你們,免費的。”
辛言上前一步,擋在言今身前,冷冷地看著那肥碩女人:“我們的東西,不勞費心。”
肥碩女人臉上的油彩抖動了一下,像是有些不悅,但那雙亮眼裏更多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隨你們。”她不再看他們,低下頭,繼續搖動她的骨紡車,哼唱起那令人不適的調子,又開始“紡”起新的灰白記憶。
嘶嘶的抽離聲,伴隨著低沉的哼唱,在這昏暗、氣味詭異的棚子裏回蕩。
言今拉了一下辛言,兩人迅速退了出來。重新回到相對“明亮”的市集,雖然空氣依舊汙濁,卻好歹少了那股子要將人徹底掏空的虛無感。
“那女人,比集老更可怕。”言今心有餘悸。集老是要榨幹你的價值,那肥碩女人,則是要抹掉你存在的痕跡。
辛言點了點頭,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柳婆婆指的‘路’,不在這裏。”
兩人繼續尋覓。穿過一片堆放廢棄記憶結晶、如同垃圾場般的區域,繞過幾個為了一點“貨”爭搶得頭破血流的角落,前方,出現了一口井。
一口孤零零立在市集邊緣、毫不起眼的石井。井口不大,圍著半人高的石欄,上麵布滿了青苔和幹涸的汙漬。井邊沒有轆轤,也沒有水桶,隻有幾片枯葉在風中打著旋兒。
這井,看著死氣沉沉,與這喧鬧的市集格格不入。
言今心中卻是一動。不交易,不清理,隻是一口廢棄的井。這算不算是“不交易”之處?
他走到井邊,探頭向下望去。井裏黑黢黢的,深不見底,隻有一股陰冷潮濕的寒氣撲麵而來,帶著陳年塵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空曠的味道。
井壁上,似乎刻著些什麽模糊的圖案,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不真切。
言今正凝神細看,懷裏的土黃冊子,突然毫無征兆地,變得滾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