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六十八章:熬刑

字數:3582   加入書籤

A+A-


    柳婆婆攤子前那點子微弱的暖意,終究敵不過這市集裏彌漫的陳腐與絕望。言今看著那幹瘦男人蜷縮在角落,臉上掛著虛幻的滿足,心裏頭那根刺,紮得更深了。用“認命”換“盼頭”,這買賣,蝕本蝕到了骨子裏。
    集老雖走了,可他留下的那股子無形的壓力,卻像這市集裏汙濁的空氣,無處不在。言今覺得懷裏那本藍皮冊子愈發沉甸甸,燙手得很。柳婆婆說得對,揣著這“不甘心”的玩意兒,在這地界,就是黑夜裏的螢火蟲,招眼,也招災。
    “不能久留。”他壓低聲音對辛言道。
    辛言點了點頭,目光依舊清冷地掃視著周圍。那些麻木的、貪婪的、焦灼的麵孔,在她眼裏過了一遍,像是檢視一堆無用的雜物。“找路。”
    兩人不再耽擱,擠開熙攘的人群,朝著市集看似邊緣的地帶摸去。這地方大得邪性,棚戶歪歪扭扭,路徑七拐八繞,像是沒有盡頭。叫賣聲、爭吵聲不絕於耳,吵得人腦仁疼。
    “瞧一瞧嘞!剛剝離的‘初戀悸動’,鮮靈著呢!換二兩‘忘卻苦楚’的藥粉!”
    “高價收‘瀕死體驗’,越真越好!價錢包你滿意!”
    “誰有‘成功的滋味’?老子用十年‘平淡光陰’來換!”
    每一句吆喝,都像一把小錘子,敲打著言今的耳膜。他看見一個婦人,用一段模糊的、帶著奶香味的“哺育”記憶,從一個尖酸相的婆子手裏,換了一小撮能讓人“心若止水”的灰色粉末,毫不猶豫地吞了下去,臉上那點屬於母親的柔光,瞬間熄滅了。
    他也看見個半大孩子,哆哆嗦嗦地捧出一團五彩斑斕的、關於“玩耍”的記憶光球,想換點能抵禦“孤獨”的東西。買主是個眼神陰鷙的漢子,他捏過那光球,隨手丟給孩子一塊黑漆漆、散發著寒氣的結晶。孩子捧著那冰塊似的玩意兒,臉上卻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言今隻覺得喉嚨發緊,胃裏一陣翻騰。這哪裏是交易?分明是淩遲,是把活人生生拆解、碾碎的過程。塔吃人,是囫圇吞;這裏熬人,是文火慢燉,一點點熬幹你的精氣神。
    正走著,前方一陣特別的喧鬧吸引了他們的注意。那是一片稍微寬敞點的空地,圍了不少人,中間是個略高的土台。台上站著的,竟是去而複返的疤老七。他身邊還跟著兩個黑衣漢子,押著一個麵色慘白、渾身發抖的年輕人。
    “諸位!都瞧好了!”疤老七扯著嗓子,唾沫星子橫飛,“這小子,壞了集老的規矩!私藏‘貨品’,妄想蒙混過關!今日,就按規矩辦他,也讓大夥兒都長個記性!”
    那年輕人嚇得話都說不利索,隻會哆嗦著重複:“我……我沒有……我就想留一點……就一點……”
    疤老七獰笑一聲,不再廢話,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巴掌大、黑黢黢的、像是羅盤又像是鏤空金屬盒的物件。那物件中心,嵌著一顆渾濁的、不停旋轉的灰色晶體。
    “是‘蝕憶盤’……”人群裏有人低呼,帶著恐懼。
    隻見疤老七將那黑盤子對準了台上的年輕人,口中念念有詞。盤子中心的灰色晶體驟然放出慘白的光,照在年輕人身上。年輕人發出一聲不似人腔的淒厲慘叫,整個人劇烈地抽搐起來,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嚨。
    肉眼可見的,一縷縷色彩各異、代表著不同記憶和情感的光絲,被硬生生從他頭頂、胸口抽離出來,如同抽絲剝繭,投入那黑盤子裏。年輕人的臉色迅速灰敗下去,眼神變得空洞,身體癱軟如泥,隻剩下喉嚨裏嗬嗬的、破風箱似的出氣聲。
    他那些被剝奪的記憶光絲,在黑盤子裏翻滾、攪動,最後被那灰色晶體吞噬、碾磨,化作幾顆顏色暗淡、形狀不規則的結晶,叮叮當當地落在疤老七早已備好的一個布袋裏。
    整個過程,快得驚人,也殘忍得令人發指。
    台下圍觀的人群,鴉雀無聲。有的麵露恐懼,低下頭不敢再看;有的眼神麻木,仿佛司空見慣;更有甚者,眼中竟流露出幾分隱秘的興奮與貪婪,盯著疤老七手裏那袋新出爐的“貨”。
    言今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頭頂,手腳冰涼。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指甲掐進了掌心。這哪裏是懲罰?這分明是公開的屠宰!是為了維持這“易憶坊”運轉的、最血腥的獻祭!
    疤老七掂量著手裏的布袋,得意洋洋地環視四周:“都瞧見了?這就是不守規矩的下場!集老的慈悲,不是讓你們蹬鼻子上臉的!”他目光如毒蛇般掃過人群,似乎在搜尋下一個目標,最後,竟又落在了言今和辛言身上,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
    言今心裏咯噔一下,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拉了一把辛言,兩人迅速後退,隱入身後雜亂棚戶的陰影裏。
    “得盡快找到上去的路。”言今喘著粗氣,後背驚出一層冷汗。這第七層,比下麵任何一層都更凶險。下麵的危險是直來直去的怪物或迷宮,這裏的危險,是藏在和氣生財表象下的吃人不吐骨頭,是這溫水煮青蛙般的、將人異化為行屍走肉的“熬刑”。
    他們在棚戶區的縫隙裏穿梭,盡量避開人多的地方。空氣裏那股子混雜的氣味愈發濃重,腐敗的,酸臭的,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像是焚化什麽東西的焦糊氣。
    轉過一個堆滿破爛家什的拐角,前方景象讓他們停住了腳步。
    那裏沒有棚戶,隻有一片不大的空地,地上散落著一些灰白色的、像是骨頭又像是石頭的碎渣。空地中央,孤零零地坐著一個老人。他穿著一身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破爛長袍,頭發胡須都糾纏在一起,像是枯敗的野草。他背對著他們,麵向著一堵光禿禿的、泛著金屬冷光的塔壁,一動不動,像是已經坐化了千年。
    言今和辛言對視一眼,小心翼翼地靠近。
    走得近了,才聽見那老人嘴裏正反複念叨著什麽,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
    “……熬著……熬著……熬幹了……就淨了……就輕省了……”
    他麵前那堵金屬塔壁上,竟隱隱約約浮現出一些流動的、扭曲的暗紅色紋路,像是血管,又像是某種活著的符咒,隨著老人的念叨,微微搏動著。
    言今忽然感到懷裏那本土黃皮的冊子微微一熱。他下意識地掏出來,隻見冊子上那些原本模糊的、金色的暖色光點,此刻竟似乎明亮了些許,並且緩緩流動起來,像是在抵抗著什麽。
    幾乎同時,那麵壁而坐的老人,猛地停止了念叨,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過了頭。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皺紋深得像是刀刻斧鑿,一雙眼睛渾濁得沒有一絲光彩,隻有無盡的空洞與疲憊。他的目光,越過言今,直勾勾地落在了那本土黃皮的冊子上。
    “光……”他幹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嗬嗬的氣音,“還有……光……”
    他伸出枯柴般、布滿汙垢的手,顫巍巍地指向那本冊子,空洞的眼裏,竟泛起一絲近乎瘋狂的渴望。
    “給我……把那點光……給我……我熬不住了……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