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七十一章: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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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腳下苔蘚小徑微光流轉,踏上去有幾分濕軟,卻異常堅實,將身後那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渦與粘稠的絕望,暫且隔開了。言今撐著膝蓋,大口喘著氣,冰冷的、帶著腥鏽味的空氣刺得肺管子生疼。他回頭望了一眼那無聲旋轉的黑暗深淵,心有餘悸。
    辛言站在他身側,氣息也有些紊亂,濕透的衣衫貼在身上,更顯單薄。她抬手抹去臉頰上沾染的黑色水漬,目光卻已投向小徑的盡頭——那座由破碎記憶堆砌的沉默山巒,以及山巒之巔,那點搖曳卻執著的純白光芒。
    “走。”她聲音依舊清冷,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決。
    言今點了點頭,將懷中那本已恢複溫熱、光芒內斂的土黃冊子仔細揣好。這冊子方才爆發的熾烈白光,如同絕境中的燈塔,此刻雖已平息,但那殘留的暖意,卻成了這無邊黑暗與死寂中,唯一的支點。
    兩人沿著發光苔蘚鋪就的狹窄小徑,小心翼翼地向那山巒行進。小徑兩旁,依舊是那片望不到邊際的黑色歸墟之河,隻是距離漩渦遠了,河麵恢複了那死水般的平靜,隻有無數灰白光點在墨色的“水”中載沉載浮,如同億萬隻溺斃的螢火蟲。
    走得近了,才愈發感到那山巒的龐大與……詭異。它並非由尋常的土石構成,而是由無數難以辨明形狀、材質、顏色的碎片堆疊、擠壓、融合而成。有些碎片晶瑩如琉璃,內裏封印著模糊的笑臉或淚痕;有些漆黑如焦炭,散發著燒灼後的刺鼻氣味;更有甚者,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表麵浮現出瞬息萬變的扭曲景象。整座山,仿佛就是一座埋葬了古往今來所有被遺棄、被磨滅記憶的……巨墳。
    而那點純白光芒,就在這巨墳的頂端。
    攀登的過程,比在河中跋涉更加艱難。腳下並非堅實的岩壁,那些記憶碎片鬆散、濕滑,且帶著某種殘留的“情緒”,或尖銳,或粘稠,或冰冷,或灼熱。言今隻覺得手腳並用地向上爬,不僅要對抗重力,更要抵禦那些無孔不入、試圖侵蝕心神的碎片低語。
    他看見一塊半透明的碎片裏,一個書生模樣的影子正在燈下苦讀,眼神熾熱,口中念念有詞,那是“功名”的執念;旁邊一塊焦黑的碎片,則反複回響著戰場上的金戈交鳴與垂死哀嚎,是“恐懼”與“殺戮”的烙印;更有一塊粉色的、如同珊瑚般的碎片,散發著甜膩的氣息,內裏卻是一對男女相擁又決裂的模糊剪影,那是“情愛”的餘燼。
    所有這些,無論曾經多麽熾烈,多麽刻骨,最終都成了這巨墳的一部分,無聲地訴說著歸於沉寂的必然。
    辛言攀在他上方,動作依舊敏捷,但言今注意到,她右手掌心的藍光,在接觸某些特定碎片時,會泛起不正常的漣漪,甚至偶爾會讓她動作出現一絲微不可查的凝滯。她似乎在強行壓製著什麽。
    “小心些。”言今低聲提醒。
    辛言沒有回頭,隻是“嗯”了一聲,攀爬的速度卻悄然加快了幾分。
    越往上,周圍的空氣似乎不再那麽陰冷死寂,反而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冽的氣息。那山頂的純白光芒,也愈發清晰,不再是一個光點,而像是一處……建築的輪廓。
    終於,當兩人耗盡最後一絲氣力,手腳發軟地攀上山頂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們怔在了原地。
    山頂並非尖峭的峰巒,而是一片相對平坦開闊的平台。平台通體由一種溫潤潔白、仿佛自帶微光的玉石鋪就,與山下那黑暗混亂的歸墟,以及構成山體的雜亂記憶碎片,形成了天壤之別。平台中央,矗立著一座小小的、樣式古樸的亭子,亦是通體潔白,飛簷翹角,玲瓏剔透。
    而那純白的光芒,正是從這亭子中散發出來的。光芒柔和而穩定,並不刺眼,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潔淨與安寧之感,將平台籠罩其中,也將山下那無邊的黑暗與死寂,牢牢隔絕在外。
    亭子的匾額上,以某種古老的字體,鐫刻著三個字——
    白玉京。
    言今看著這三個字,心頭巨震。白玉京,傳說中天帝的居所,道家所指的仙境,怎會出現在這吞噬記憶的絕望之塔深處,這歸墟之河的盡頭?
    他下意識地看向辛言,卻見她凝視著那亭子,眼神複雜,有驚疑,有警惕,更有一絲……難以捕捉的茫然。
    平台上除了這亭子,空無一物。玉石地麵光可鑒人,映出他們狼狽的身影。那清冽安寧的氣息,滌蕩著他們一路而來的疲憊與沾染的陰寒,卻也讓人心生一種不真實感。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疑慮。這地方,太幹淨,太安寧,安寧得近乎詭異。
    言今深吸一口氣,那清冽的氣息湧入肺腑,確實讓人精神一振。他邁步,小心翼翼地踏上白玉平台,朝著那座“白玉京”亭子走去。
    辛言緊隨其後,右手微微握緊。
    走得近了,才看清亭子內並無多餘陳設,隻在中央,擺放著一張同樣由白玉雕成的圓桌,桌旁有兩個蒲團。桌上,放著一盞燈。
    一盞樣式極其古樸的青銅油燈。燈盞不大,造型簡拙,沒有任何花紋裝飾。燈盞中,盛著清亮如水的燈油,一根細細的、同樣是青銅材質的燈芯,探出些許,頂端,正安靜地燃燒著一簇豆大的、純白無瑕的火焰。
    那照亮了整個平台,驅散了歸墟黑暗的純白光芒,源頭便是這豆大的燈焰。
    燈焰靜靜地燃燒著,沒有絲毫搖曳,穩定得如同亙古如此。它散發出的光芒,帶著一種言今無法形容的“質感”,仿佛能穿透肉身,直接照進靈魂深處,撫平一切焦躁與不安。
    然而,在這極致的安寧與潔淨之下,言今卻感到懷中的土黃冊子,傳來一陣細微的、帶著警示意味的悸動。那不是抗拒,更像是一種……提醒。
    他停下腳步,沒有貿然進入亭中。
    辛言也停在他身側,目光落在那盞青銅油燈上,眉頭微蹙。“這光……似乎在‘淨化’什麽。”她低聲說,語氣帶著不確定。
    言今凝神感知,果然發現,那純白的光芒照耀在身上,雖帶來安寧,卻也讓他腦海中那些一路而來的紛雜記憶、殘留的恐懼與疲憊,如同被溫水洗滌般,正在一點點淡化、褪色。甚至連胳膊上那藍色印記帶來的隱痛,似乎都減輕了些。
    這並非壞事,甚至可以說是求之不得的慰藉。可不知為何,言今心裏頭那點不安,卻愈發清晰。
    他忽然想起第七層市集裏,那個用“認命”換取“盼頭”的幹瘦男人,想起那肥碩女人哼唱著“忘了吧……散了吧……”的調子。那種被外力強行撫平、歸於“空無”的感覺,與此刻這白光帶來的“淨化”,何其相似!
    隻是手段一個粗暴,一個溫和;一個汙濁,一個潔淨。但其本質,是否都是……抹殺“真實”?
    這“白玉京”,莫非是另一種形式的“熬刑”?以永恒的安寧為代價,磨滅所有痛苦的、掙紮的、不甘的……屬於“人”的痕跡?
    他低頭,看向懷中那本微微悸動的土黃冊子。那裏麵,封存著他在第五層“憶川”中,拚命搶回來的、帶著苦澀與溫暖的“回甘”。那是被這塔,被這歸墟,被眼前這“白玉京”所否定掉的,雜駁的、鮮活的……真實。
    他不能進去。至少,不能毫無防備地,沉浸在這片“純淨”之中。
    辛言似乎也想到了什麽,她抬起自己的右手,看著掌心那在純白光芒照耀下、顯得有些黯淡的藍色印記,眼神裏閃過一絲明悟與決絕。
    “這地方,”她看向言今,聲音恢複了以往的冷澈,“待久了,恐怕就……不想走了。”
    言今重重地點了點頭。
    兩人站在白玉平台的邊緣,身後是令人絕望的歸墟,前方是誘惑人永恒的安寧。
    那豆大的純白燈焰,依舊在亭中靜靜燃燒,無聲地散發著它的光芒與……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