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七十二章: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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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白玉京”亭子裏的光,白得晃眼,白得讓人心裏頭發空。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像是三九天裏泡進了溫湯,一路爬上來沾帶的陰寒濕氣,骨頭縫裏積攢的疲憊,都給熨帖得平展展的。連帶著腦子裏那些紛亂雜遝的記憶影子,廝殺聲,哭喊聲,也都淡了下去,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朦朦朧朧,不再紮人。
    言今站著沒動,這安生滋味,太久沒嚐過了,誘人得很。他幾乎想就這麽走過去,坐在那白玉蒲團上,對著那盞燈,讓這白光把自己裏裏外外照個透亮,什麽苦楚掙紮,都給它化幹淨算了。
    可懷裏那本土黃冊子,卻不安分地又輕輕一顫。不是滾燙,是溫溫的,帶著點固執的提醒。他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指尖觸到那粗糙的紙頁,心裏頭那點被白光撫平的褶皺,竟又悄悄起了紋路。
    辛言在他身旁,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這光……在吃東西。”
    言今心頭一凜,凝神細品。果然,那暖意融融的白光照耀下,他感覺自己某些細微的、尖銳的東西,正在悄無聲息地消融。不是遺忘,更像是……被磨平。就像河灘上的石子,被水流千年萬年地衝刷,沒了棱角,光滑是光滑了,卻也失了原本的模樣。
    他試著去想妹妹失蹤前,最後一次跟他吵架,自己那混賬的、帶著少年人惡意的言語,當時隻覺得痛快,後來卻成了日夜啃噬心肺的毒蟲。可此刻,在這白光裏,那毒蟲的尖牙利齒,似乎都鈍了,連帶著那股子錐心的悔恨,也變得輕飄飄的,像別人的事。
    這不對勁。
    人活一世,酸甜苦辣,愛恨情仇,哪一樣不是刻在骨頭上的印子?抹平了苦,那點甜,還能是原來的滋味兒麽?都成了這白玉台上,光溜溜、冷冰冰的石頭子兒了。
    他再看那亭中的青銅油燈,那豆大的、純白無瑕的燈焰,依舊穩定地燃燒著,可在他眼裏,那不再是什麽仙境明燈,倒像是一隻安靜進食的獸,舔舐著來此之人心頭那些“多餘”的棱角與色彩。
    “不能待了。”言今啞著嗓子說,腳下往後挪了半步,離那亭子遠了些。那白光帶來的安寧立時減弱,山風吹來,帶著歸墟河水的腥鏽氣,反而讓他覺得真實。
    辛言點了點頭,她右手掌心的藍光,在白光壓製下,如同風中殘燭,卻倔強地不肯熄滅。“路在哪兒?”她問,目光掃過這除了亭子空無一物的白玉平台。
    言今也四下打量。平台邊緣之外,便是陡峭的、由雜亂記憶碎片構成的山體,向下,是那吞噬一切的黑色歸墟。除了他們爬上來的那條發光苔蘚小徑,似乎再無他路。難道這“白玉京”,竟是一條死路?
    他的目光,最終又落回了那盞青銅油燈上。
    燈焰純白,燈盞古樸,燈油清亮。除此之外,再無特別。可若這“白玉京”真是考驗,出路,或許就應在這燈上。
    他沉吟片刻,忽然福至心靈,從懷裏掏出了那本土黃皮的冊子。冊子上的金色光點,在白光籠罩下,顯得黯淡了許多,卻依舊在緩緩流轉,如同不甘沉寂的溪流。
    他深吸一口氣,不再抗拒那白光的“淨化”,反而主動將心神沉入懷中冊子,去感受那些被搶回來的、帶著苦澀與溫暖的“回甘”——夏日冰棍的涼甜,壓縮餅幹的幹噎攙著指尖的微溫,廢墟裏野花的倔強,還有……將妹妹鎖在門外時,自己那混賬的、卻無比真實的惡意與快意。
    這些雜駁的、帶著毛刺的、甚至有些醜陋的“真實”,與這白玉京極力營造的“純淨”,格格不入。
    他將這份“格格不入”的意念,借著冊子上那點微弱的金光,猛地投向那盞青銅油燈!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那豆大的純白燈焰,隻是極其輕微地,搖曳了一下。
    就像平靜無波的湖麵,被投入了一顆微不足道的小石子。
    然而,就是這一下搖曳,整個白玉平台,仿佛都隨之輕輕一顫!那恒定不變的純白光芒,出現了一瞬間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波動。
    緊接著,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在那燈焰搖曳的刹那,燈盞中清亮如水的燈油表麵,竟隱隱約約,映照出了一些模糊的、流動的影像!不是亭子,不是平台,而是一條……向上盤旋的、由雲霧凝聚而成的階梯!那階梯的盡頭,隱沒在更高的、不可見的黑暗裏。
    出路!果然藏在燈裏!
    可言今還來不及欣喜,便感到一股龐大而冰冷的意誌,如同沉睡的巨獸被驚醒,驟然從那青銅油燈中彌漫開來!那豆大的燈焰猛地躥高了一寸,顏色由純白轉為一種近乎透明的、帶著怒意的蒼白色!
    整個“白玉京”亭子,連同腳下的白玉平台,瞬間變得冰冷刺骨!那先前暖融融的“淨化”之光,此刻變成了凜冽的、帶著攻擊性的寒芒,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刺向他們的靈魂,要將那點“不和諧”的雜音徹底抹除!
    言今如墜冰窖,懷中的土黃冊子光芒急閃,傳來陣陣灼痛,像是在拚命抵抗。他感到自己的意識如同風中的殘燭,隨時可能被這恐怖的寒意凍結、吹滅。
    辛言悶哼一聲,嘴角滲出一縷血絲,她右手掌心的藍光以前所未有的頻率閃爍起來,那光芒不再穩定,反而帶著一種紊亂的、仿佛要碎裂開來的尖銳感。她猛地踏前一步,竟不是後退,而是將那隻閃爍著不穩定藍光的手,徑直伸向了那蒼白色的、帶著怒意的燈焰!
    “辛言!”言今驚駭欲絕。
    就在辛言的手即將觸碰到燈焰的瞬間,她掌心那紊亂的藍光驟然爆發!不再是冰冷的藍,而是混雜了一絲詭異的、如同電路短路般的熾白!那光芒與蒼白色的燈焰狠狠撞在一起!
    沒有聲音,卻有一股無形的衝擊以亭子為中心轟然擴散!
    言今隻覺得一股巨力撞在胸口,整個人向後倒飛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白玉地麵上,喉頭一甜,眼前陣陣發黑。
    他掙紮著抬頭,隻見辛言站在原地,身子晃了晃,終究沒有倒下。她伸出的右手微微顫抖,掌心的藍光黯淡到了極致,幾乎熄滅,但那蒼白色的燈焰,也恢複了豆粒大小,顏色重新變回了純白,隻是那純白之中,似乎多了一絲極其細微的、不穩定的雜質。
    亭子上方,那由雲霧凝聚而成的階梯,卻在這一擊之後,變得清晰、穩定了許多,如同白玉雕成,實實在在地懸在那裏,通往未知的上層。
    辛言收回手,擦去嘴角的血跡,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神卻亮得驚人。她回頭看了言今一眼,聲音帶著虛弱的沙啞:
    “路……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