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八十五章:歸墟之言
字數:3142 加入書籤
那光散盡,留下的是死一樣的靜。無字碑依舊矗立,淡白的微光收斂回去,仿佛剛才那場驚天動地的信息洪流從未發生。可言初站在那裏,不一樣了。
它(她)還是那副蒼白的、非人的軀殼,眼中碎裂的猩紅與藍色裂紋交融成了沉靜的暗紫,像兩口望不到底的深潭。它(她)周身那股子屬於“無暇”的抹除寒意,或是“噪音”的狂暴尖銳,都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悲憫的、沉重的安寧。它(她)隻是靜靜地看著言今,那目光,卻像是已經看穿了這塔的層層迷霧,直抵了某種殘酷的根源。
言今被它(她)看得心頭發緊,喉嚨幹得厲害。“答案?”他啞著嗓子問,“什麽答案?”
言初沒有立刻回答。它(她)抬起那隻帶著淡藍紋路的手,指尖虛虛點向腳下的黑暗,又劃向周圍無垠的虛空,最後,落回到那座沉默的無字碑上。
“這裏,”它(她)的聲音空靈依舊,卻沒了之前的尖銳,隻剩下一種陳述事實般的平靜,“不是第九層。這裏是……‘歸墟之心’。”
歸墟之心?言今心頭一跳,想起那吞噬記憶、消融一切的黑色河流。
“塔,非塔。”言初繼續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亙古的時光裏打撈出來,帶著冰涼的重量,“它是一座……巨大的‘織布機’。”
織布機?言今愣住了。
“以無盡世界的殘骸為經,”言初的指尖劃過黑暗,仿佛在勾勒無形的絲線,“以億萬生靈的記憶、情感、乃至存在的痕跡為緯。”它(她)的目光落回言今身上,那暗紫色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星河流轉,生滅不定。“編織著一匹……名為‘真實’的布。”
真實?言今隻覺得荒謬。這塔吞噬記憶,製造空殼,熬煉人心,將失敗世界的殘骸如同垃圾般丟棄,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毀滅“真實”,何以反倒是在編織“真實”?
“不懂,是吧?”言初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那平靜的聲音裏透出一絲極淡的、混雜著辛言影子的了然,“我曾也不懂。直到‘看見’了那碑裏的東西。”
它(她)微微仰頭,望向無字碑的頂端,仿佛在回憶那信息洪流中的景象。“我們所認知的‘真實’,脆弱,短暫,充滿矛盾與‘雜質’。如同未經梳理的亂麻,注定在時光中磨損、腐朽,最終歸於徹底的‘虛無’。而這座塔,或者說,這架‘織布機’的存在,便是為了對抗這最終的‘虛無’。”
“它吞噬那些即將徹底消散的世界殘骸,剝離其中尚有價值的‘經緯’;它收集生靈那些強烈到足以留下烙印的記憶與情感,提煉其中的‘真實’碎片;它甚至……主動‘培育’一些特殊的個體,比如‘無暇’,比如……你我。”
言今聽到這裏,背脊竄起一股涼氣。培育?
“它將收集來的‘經緯’,在這‘歸墟之心’中,以無字碑為‘梭’,重新編織,剔除所有矛盾、痛苦、不穩定、會導致腐朽的‘雜質’,隻留下最純粹、最穩定、最‘完美’的‘真實’基底。”言初的聲音低沉下去,“這匹被編織出來的‘布’,將取代那充滿缺陷的舊世界,成為一個永恒的、不再有生老病死、愛恨別離的……‘新真實’。”
言今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這塔所做的一切,吞噬,剝離,熬煉,淨化……竟是為了這個?為了創造一個所謂的“完美”新世界,而將舊世界的一切,包括那些痛苦的、掙紮的、卻無比鮮活的記憶與存在,都當成了必須剔除的“雜質”和“燃料”?
那被“治愈”後空洞的老兵泰山,第七層市集裏那些交易記憶的麻木麵孔,倒懸林裏那些失敗世界的殘骸,還有……辛言差點被徹底抹除的遭遇……這一切的犧牲與痛苦,都隻是為了織就一匹冰冷的、“完美”的布?!
“那……那些被剔除的‘雜質’呢?”言今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那些被吞噬的記憶,那些被毀滅的世界,那些……被當成‘燃料’的人呢?”
言初沉默了片刻,那暗紫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如同辛言般的冷冽。“歸於‘歸墟’,化為這織布機運轉的‘能量’,或者……徹底消散,成為編織‘新布’時,被剪除的線頭。”
它(她)看向言今,目光複雜。“而你,言今,你是個意外。你的能力,與其說是‘吞噬’記憶,不如說是……強行將那些即將被‘剔除’的、帶著‘雜質’的‘真實碎片’,納入了自身。你懷裏的那本冊子,記錄的不是治愈,而是……被這座塔判定為‘無用’或‘有害’的……‘真實之垢’。”
真實之垢……
言今下意識地按住胸口,那本土黃冊子傳來的溫熱,此刻竟覺得有些燙手。原來他一直拚命守護的,竟是這座塔急於拋棄的“垃圾”?
“那……你呢?”他看向言初,這個由辛言、“噪音”、“無暇”融合而成的,知曉了真相的詭異存在,“你現在……算什麽?是這‘織布機’的一部分,還是……‘線頭’?”
言初緩緩飄落地麵,與言今平視。它(她)那模糊的麵容上,似乎浮現出一個極淡、極複雜的,類似於“笑”的表情。
“我,‘言初’,是‘織布機’運行中產生的……一個‘錯誤’的線結。”它(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了辛言的倔強與新生意識的決絕,“一個既包含了被剔除的‘雜質’(辛言的記憶與‘噪音’),又融合了用於‘編織’的工具(無暇的本質),甚至還沾染了你帶來的、更多的‘真實之垢’的……矛盾體。”
它(她)抬起手,掌心向上,一點暗紫色的、穩定旋轉的光暈浮現,那光暈中,似乎同時蘊含著創造與毀滅、秩序與混亂、純淨與汙濁的氣息。
“這座塔,這架織布機,容不下我這樣的‘錯誤’。”言初的指尖收攏,捏碎了那點光暈,語氣變得冰冷而堅定,“所以,我要毀了它。”
毀了……這座塔?
言今看著眼前這熟悉又陌生的存在,看著她(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意,心中巨浪滔天。
這不再是辛言個人的複仇,也不再是簡單的求生。
這是一場,針對這冰冷、殘酷的“造物”規則本身的……反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