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九十章:殘響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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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階梯,踩著硌腳,不是石頭該有的硬實,倒像是踩在了一大把碎瓷片上,稍不留神就能劃個口子。言今扶著牆,那牆也靠不住,冰涼不說,還在微微打著顫,像是害了瘧疾。頭頂上,腳下頭,四麵八方湧來的聲音,攪和成了一鍋滾開的糊塗粥——有尖利的笑,像是玻璃碴子刮著鍋底;有嗚嗚的哭,像是北風鑽進破窗戶窟窿;更有許多聽不真切、卻又鬧得人心慌意亂的絮語、爭吵、歎息,混成了一股子汙濁的聲浪,沒頭沒腦地拍打過來。
這已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層塔了。回音之間的空寂,鏡廊的詭譎,倒懸林的荒誕,仿佛都被一隻無形的大手胡亂捏合在了一處,又摻進了規則崩壞後泄漏出來的、更加不可名狀的雜音。空氣裏飄著一股子怪味兒,像是陳年的灰塵混合著鐵鏽,又隱約帶著點記憶被強行撕扯開後留下的、焦糊的腥氣。
他一步一步往上挪,右臂像個多餘的累贅,沉甸甸地耷拉著,每一次晃動都牽扯著神經,疼得他直抽冷氣。左臂撐著牆,那牆壁傳來的震顫,順著骨頭,一直麻到牙根。腦子裏也亂,方才“經線森林”裏那場絢爛而殘酷的爆炸,老者茫然的臉,言初消散時最後那點冰涼的意念,還有更早之前,辛言墜入深淵時回頭的那一瞥……走馬燈似的轉,轉得他頭暈目眩,心口像是破了個大洞,呼呼地往裏灌著冷風。
不知走了多久,階梯到了頭,眼前又是一片光怪陸離。
這裏像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卻又殘破不堪的圓形廳堂。穹頂裂開了幾道巨大的口子,能看到外麵不再是塔內固有的景象,而是一片混沌扭曲、流淌著詭異色彩的虛空,仿佛塔的“外殼”已經破損。廳堂的地麵、牆壁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裂痕,有些裂痕深處,還隱隱透出暗金色的、屬於規則核心的殘餘光芒,如同垂死巨獸尚未冷卻的血液。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這廳堂裏充斥的“東西”。
那不是實體,也不是單純的記憶殘響。它們更像是一團團模糊的、不斷變幻著形態和顏色的光影。有些依稀能看出是人形,穿著不同時代的服飾,麵容卻扭曲模糊,如同浸了水的畫;有些則完全是不可名狀的幾何形狀或混亂的色塊,發出無意義的嗡鳴;更有些,直接就是一段段破碎的、不斷重複上演的景象碎片——繁華的街市瞬間化為火海,寧靜的田園眨眼被黃沙吞噬,相親相愛的一家人轉瞬反目成仇……
這些,都是塔在漫長歲月裏吞噬掉的、那些失敗世界的碎片,以及其中生靈最後時刻的強烈記憶與情感烙印。它們原本被鎮壓、被梳理、被當做“燃料”或待剔除的“雜質”,如今規則崩壞,束縛不再,便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股腦地宣泄了出來,在這殘破的廳堂裏相互碰撞、交融、湮滅,形成了一片絕望而瘋狂的……意識沼澤。
言今站在廳堂邊緣,隻覺得一股混雜著億萬種負麵情緒的洪流,如同實質的潮水般衝擊著他的心神。絕望、憤怒、不甘、恐懼、瘋狂的執念……種種極端意念,試圖將他拖入這無邊的混亂之中。
他死死咬著牙,靠著牆壁才勉強站穩。胳膊上那焦黑的灼痕傳來一陣細微的刺痛,仿佛在提醒他自身的存在。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那裏依舊沒有任何異樣,言初留下的“餘燼”仿佛真的徹底消失了。
難道辛言和言初的犧牲,換來的就是這樣一個……更加絕望的混亂結局?
他看著廳堂中央,那些瘋狂舞動的光影,那些不斷生滅的景象碎片,心中一片冰涼。在這裏,別說找到出路,就連保持自我,都成了一種奢望。
就在這時,他眼角餘光瞥見,在離他不遠的一處牆角,蜷縮著一團格外黯淡、幾乎要與陰影融為一體的光影。
那光影的形態,隱約像是個抱著膝蓋的孩子。它沒有像其他光影那樣瘋狂舞動或嘶吼,隻是靜靜地縮在那裏,散發出的,也不是濃烈的怨毒或絕望,而是一種……更深沉的、仿佛連哭泣都已無力了的悲傷。
在這片狂亂的意識沼澤裏,這一小團安靜的悲傷,反而顯得格外刺眼。
言今心中一動。他想起了在第七層石室裏,那個哼唱著童謠的孩童殘響。那份純淨的悲傷,曾為他指引過方向。
鬼使神差地,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向著那團黯淡的光影,慢慢挪了過去。
離得近了,更能感受到那光影中蘊含的、令人鼻酸的哀慟。它沒有攻擊性,甚至對言今的靠近也毫無反應,隻是維持著那蜷縮的姿態,仿佛沉浸在自己永恒的悲傷裏。
言今在它麵前蹲下(這個動作幾乎耗盡了他最後的力氣),嚐試著,像之前對待那孩童殘響一樣,將自己的一絲意念,帶著一點點微弱的安撫,傳遞過去。
沒有回應。
那團光影依舊黯淡,悲傷如同凝固的琥珀,將它牢牢封存。
言今歎了口氣,正準備放棄,額頭上,卻毫無征兆地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冰涼的觸感。
不是痛,也不是癢,更像是一滴冰冷的露水,悄無聲息地滲入了皮膚。
緊接著,一幕完全陌生的記憶畫麵,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他腦海中清晰地蕩漾開來——
那是一個昏暗的、堆滿雜物的閣樓。一個看起來隻有七八歲、瘦骨嶙峋的小男孩,穿著不合身的、打滿補丁的舊衣服,正踮著腳,努力想去夠放在高處的一個破舊的木頭盒子。他臉上髒兮兮的,嘴唇幹裂,眼神裏卻有一種近乎固執的渴望。
盒子終於被他夠了下來,他迫不及待地打開。裏麵沒有金銀財寶,隻有一小塊早已幹硬發黑、甚至長了點點黴斑的……窩窩頭。
小男孩卻像是看到了世上最珍貴的寶貝,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塊窩窩頭,湊到鼻子前聞了聞,臉上露出了一個滿足的、帶著點傻氣的笑容。然後,他張開嘴,極其珍惜地,用牙齒輕輕磕下一點點,在嘴裏慢慢地抿著,仿佛在品嚐無上的美味。
畫麵至此,戛然而止。
那團蜷縮的光影,似乎微微波動了一下,那深沉的悲傷裏,仿佛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屬於那個小男孩的滿足感。
言今愣在原地。
這記憶……不屬於他,也不屬於他接觸過的任何人。是那“餘燼”?是言初消散前融合的、無數被吞噬記憶中的碎片之一?還是……這團悲傷光影本身的記憶,被額頭上那點“餘燼”無意間引動、捕捉到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左手,又抬頭,望向這片混亂絕望的廳堂。
或許,辛言和言初留下的,不僅僅是毀滅。
在這規則的廢墟上,在這無盡的混亂與悲傷中,那些被塔視為“雜質”和“汙垢”的、渺小而真實的記憶碎片,正是對抗最終虛無的……唯一星火。
他深吸一口氣,忍著渾身的劇痛,再次將手伸向那團黯淡的光影。這一次,不再是為了安撫或探尋。
而是為了……記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