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一百零九章: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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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音鑽進耳朵,不是從外頭,是打心底裏冒出來的,帶著點懶洋洋的看穿,驚得言今那飄在半空的魂兒猛地一墜,像是被人從雲彩裏直接踹回了腔子。他“睜開”眼,眼前卻不是那線網密布的冰冷洞窟,而是一片混沌未開的灰蒙,隻有那觀測者拎著茶壺的憊懶身影,虛虛地立在前頭,似笑非笑。
    “……你……”言今的意識還有些渙散,試圖凝聚,卻像是攥不住流沙。
    “省點力氣吧。”觀測者擺擺手,又啜了口茶,“你那點剛悟出來的‘歸墟’本事,用來唬唬‘織痕者’那死腦筋還成,真要把自個兒往裏頭陷,神仙也拉不回。”他上下打量著言今這縷殘魂,眼神裏透著稀奇,“不過話說回來,你這‘鑰匙’當得可真夠別致,一身補丁摞補丁,鎖眼沒捅開,自個兒先快散架了。”
    鑰匙?又是鑰匙。言今心頭那點迷霧似乎被撥動了一下。無麵僧這麽叫,這觀測者也這麽叫。
    “我……到底是什麽鑰匙?”他問,聲音在這意識空間裏也顯得虛弱。
    觀測者嘿嘿一笑,卻不直接答,反而指了指外頭那無聲卻凶險的規則棋盤:“瞧見沒?老白在那兒跟我較勁呢。他守的是‘織律’,是這塔定下的規矩,萬事萬物,都得按那經緯線來,多一分是錯,少一厘也是錯。你呢?”他目光轉回言今身上,“你渾身上下,從頭發絲到腳後跟,就沒一處合乎他那‘規矩’的。‘真實之垢’、‘錯誤線頭’、‘噪音’、‘地母印記’、還有那點快熄火的‘餘燼’……嘖嘖,整個一規則垃圾桶裏泡大的,偏偏還生出了自個兒的靈光。”
    他頓了頓,語氣裏多了點意味深長:“你說,一把渾身都是毛刺、跟鎖芯哪哪兒都不匹配的‘鑰匙’,對那些一心隻想把鎖撬開,或者幹脆把鎖砸了的‘人’來說,意味著什麽?”
    言今沉默。他想起灰衣老者,想起“巡天獄卒”,想起菌主和無麵僧。他們看他的眼神,都帶著某種貪婪與忌憚。
    “意味著……變數?”他試探著說。
    “聰明!”觀測者撫掌,像是誇個開了竅的蒙童,“就是變數!是死水裏的活魚,是鐵板下的嫩芽,是這架快要鏽死的‘織布機’裏,唯一可能卡住齒輪,或者……讓它徹底崩掉的那顆石子兒。”
    他湊近了些,聲音壓低,帶著蠱惑:“所以啊小子,別老想著你是什麽,想想你能做什麽。你這身‘毛病’,擱別處是禍害,擱這兒,說不定就是寶貝。”
    言今的意識波動了一下。他能做什麽?他一路掙紮,不過是想活下去,想護住那點微弱的綠意,想找到一條出路。
    “那……出路在哪?”
    觀測者直起身,拎起茶壺又灌了一口,咂咂嘴:“路?這塔都歪成這樣了,層和層之間的‘牆’都快成篩子了,哪兒不能是路?問題是,你想去哪兒?回你那早就變了味兒的‘上麵’?還是去底下那連‘無’都算不上的‘歸墟’?或者……”他目光掃過言今,又瞥了一眼外頭那僵持的棋局,“……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把這攤死水,攪和攪和?”
    言今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虛幻的棋盤。織痕者銀色的規則陣勢依舊嚴謹,如同鐵桶,觀測者的混沌落子卻愈發刁鑽,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看似毫無章法,卻總能在最關鍵處,讓那鐵桶出現一絲微不足道,卻又真實存在的……裂隙。
    他忽然明白了觀測者口中的“攪和”是什麽意思。
    不是毀滅,也不是順從。而是在這既定的規則縫隙裏,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一步棋。
    他不再詢問,而是將殘存的意識,沉入自身那一片狼藉的“存在”之中。那些被視為“垢”的記憶碎片,那些“錯誤”的掙紮痕跡,那些“噪音”的紊亂波動,還有那點即將熄滅的、屬於言初的“餘燼”……它們混亂,矛盾,與塔的秩序格格不入。
    但此刻,他不再試圖去壓製、去梳理,而是去……感受它們本身的力量。感受那份不肯磨滅的“真實”所帶來的沉重,感受那份“錯誤”所帶來的無限可能,感受那“噪音”對死寂規則的尖銳挑釁。
    他嚐試著,將自己這混亂的本質,化作一縷極其微弱的、卻帶著獨特“味道”的意念,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小心翼翼地,探向了那虛幻的棋盤,探向了觀測者與織痕者僵持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裏,是觀測者一處看似隨意布下的、由幾個破碎世界投影構成的“閑棋”,正被織痕者數道銀色的規則之線隱隱包圍,眼看就要被“裁剪”掉。
    言今那縷帶著“錯誤”與“垢”的意念,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其中一個最為黯淡、幾乎要熄滅的世界投影之中。
    刹那間,那原本死氣沉沉、即將被規則同化的世界投影,猛地閃爍了一下!內部那破碎的山河、哀嚎的生靈影像,仿佛被注入了一絲不甘的怨氣與掙紮,竟硬生生頂住了銀色規則之線的侵蝕,甚至反過來,以其混亂的本質,稍稍汙染、扭曲了那幾道規則之線的軌跡!
    就是這微不足道的一絲扭曲!
    如同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塊被輕輕推了一下。
    整個棋盤上,觀測者那看似散亂的布局,仿佛瞬間被注入了靈魂!幾處原本孤立的“閑棋”驟然聯動,化作一條刁鑽的“大龍”,借著那被言今“汙染”的規則縫隙,猛地撕開了織痕者嚴謹陣勢的一角!
    織痕者那銀色的眼眸中,符文光點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閃爍、推演,卻終究慢了一瞬!觀測者哈哈一笑,並指如劍,一子落下!
    “嘩啦——”
    仿佛琉璃破碎的輕響。那龐大的、由規則構成的銀色陣勢,如同被抽掉了關鍵積木的高塔,轟然崩塌了一部分!雖然未能全盤擊潰,卻已露出了一個明顯的破綻。
    棋局,勝負已分。
    織痕者僵立在原地,銀色的眼眸死死盯著那處被“汙染”的角落,又緩緩轉向意識空間內言今那模糊的身影,冰冷的聲線裏第一次帶上了某種難以言喻的……“費解”?
    “你……做了什麽?”
    觀測者卻已收起了那虛幻的棋盤,拎著茶壺,笑眯眯地走到織痕者麵前:“老白,承讓,承讓。按約定,這兩人,我帶走了。”
    織痕者沉默良久,那銀色眼眸中的光芒最終緩緩平息,恢複了絕對的冰冷。“……記錄在案。觀測者違規介入,‘異常變量’威脅等級上調。你們……可以走了。”
    他身影緩緩淡去,連同那龐大的織機虛影和滿洞窟的線網,都如同潮水般退卻,消失不見。洞窟恢複了原本的空曠與死寂,隻留下地麵上重傷的老者和剛剛恢複了些許意識、掙紮著坐起的言今。
    觀測者走到言今身邊,伸手將他拉了起來,又看了看地上的老者,歎了口氣:“得,還得捎帶上一個。”他伸出空著的手,對著虛空隨意一劃。
    一道扭曲的、如同水波蕩漾的光門,出現在三人麵前。光門之後,隱約可見一片與塔內各處都截然不同的、帶著些許煙火氣的景象,像是個……雜亂卻有人氣的院落?
    “走吧,”觀測者當先邁入光門,頭也不回地招招手,“帶你們去我那兒……喝口茶。”
    言今攙扶起幾乎無法行動的老者,最後看了一眼這冰冷的洞窟,邁步踏入了光門。
    在他們身後,光門緩緩閉合。
    洞窟深處,那原本織痕者消失的地方,一絲極其微弱的、銀色的規則殘痕,如同擁有生命般,悄悄附著在了言今殘留的一縷氣息上,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