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一百一十章:漏簷齋
字數:3683 加入書籤
那光門晃蕩一下,像是水裏的倒影被石子打散,言今攙著老者一步踏出來,腳底下竟是實實在在的青石板地,帶著雨後微微的潮氣。一股子混合著陳舊書卷、淡淡茶香,還有點兒煙火人間油膩味兒的氣息,撲麵而來,衝得言今那混沌的腦子都清明了幾分。
抬眼一看,是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青磚灰瓦,簷角有些殘破,往下耷拉著,真應了“漏簷”這名兒。院裏疏疏落落種著幾竿瘦竹,葉子黃不拉幾,沒什麽精神。牆角倚著口破了邊的水缸,缸底沉著幾片枯葉。正對麵是三間舊屋,門窗的漆皮剝落得厲害,露出底下木頭的本色。
這地方,瞧著跟塔裏那些光怪陸離、動輒要人性命的所在,全然是兩個世界。尋常得……讓人心裏頭發慌。
觀測者——這會兒瞧著更像個落魄的閑散書生——已經自顧自走到院中那張歪腿的石桌旁,拎起桌上一個粗陶大茶壺,對著壺嘴灌了幾口,然後長長舒了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甭愣著了,找地兒坐。”他指了指旁邊的幾個樹墩子磨成的凳子,“我這兒沒那麽多講究。”
言今扶著老者,小心翼翼地在石凳上坐下。老者胸膛那空洞依舊觸目驚心,氣息微弱,但臉色比在織痕者那兒時好了些許,至少不再往外汩汩冒那暗紫色的能量亂流了。他半閉著眼,似睡非睡,一隻星辰眼卻微微睜開條縫,警惕地打量著這小院和觀測者。
言今自己也不好受,右臂跟不是自個兒的一樣,渾身骨頭縫裏都透著虛脫後的酸軟。他環顧四周,這院子除了舊,似乎沒什麽特別。可偏偏,他能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安寧”,像是外頭塔裏所有的混亂、廝殺、規則碾壓,都被那扇不起眼的光門,以及這破舊的屋簷,給隔絕開了。
“這兒是……”言今沙啞著開口。
“我家。”觀測者放下茶壺,用袖子抹了把嘴,一屁股坐在另一個樹墩上,翹起二郎腿,“名字嘛,我自己瞎取的,叫‘漏簷齋’。意思是,連房簷都漏雨,寒磣得很,但也自在。”
他說話間,目光在言今和老者身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在言今那廢了的右臂和額頭上,咂咂嘴:“傷成這樣,還能撐著走到我這兒,也算你們本事。”他忽然伸手,從懷裏掏出個巴掌大、油光鋥亮的紫砂小茶壺——正是之前他拎著那個——遞到言今麵前,“喏,喝口茶,定定神。”
言今看著那小巧玲瓏、與他這粗豪動作極不相稱的茶壺,愣了一下,沒接。
“放心,沒毒。”觀測者嗤笑一聲,“真要收拾你們,在織痕者那兒就由著他把你們‘格式化’了,省事兒得多。”
言今遲疑著,接過茶壺。入手溫潤,一股極淡的、帶著清冽回甘的茶香鑽入鼻息。他湊到嘴邊,小心地啜了一口。茶水入口微苦,隨即化作一股溫和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散入四肢百骸。那幾乎要撕裂靈魂的疲憊和無處不在的隱痛,竟奇跡般地減輕了些許,連帶著混沌的意識都清晰了不少。
“這是……”言今眼中露出驚異。
“老家帶來的土茶葉,不值錢,也就這點安神補氣的效用。”觀測者渾不在意地擺擺手,又看向老者,“至於這位老哥……”他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你這‘心源’都剜了,傷的是根本,我這粗茶可治不了。得慢慢養,或者……找到能補‘存在’本源的玩意兒。”
老者聞言,那隻微睜的星辰眼徹底閉上,鼻子裏哼出一絲微弱的氣流,不知是認命還是不屑。
言今放下茶壺,感覺精神好了許多,他看向觀測者,問出了盤旋在心頭許久的問題:“前輩,您到底是誰?為什麽幫我們?”
觀測者咧嘴一笑,露出那口白牙:“我?就是個看熱鬧的。你們管我叫‘觀測者’就成。至於為啥幫你們……”他目光在言今身上轉了轉,帶著點戲謔,“不是說過了嘛,覺得你這‘鑰匙’挺別致,想看看你能把這死氣沉沉的塔,捅出個什麽窟窿來。”
又是鑰匙。言今沉默了一下,換了個問題:“這裏安全嗎?‘織痕者’,還有‘巡天獄卒’,它們會不會找到這裏?”
“安全?”觀測者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指了指那漏雨的屋簷,“瞧見沒?我這‘漏簷齋’,說白了,就是塔規則運轉時,一些邊邊角角、顧不上的‘縫隙’拚湊出來的地兒。它不歸任何一層管,也不在主要的‘經緯線’上。隻要你們別鬧出太大動靜,引來‘巡天’那種級別的大家夥直接掃描,像‘織痕者’那種死腦筋,一時半會兒摸不過來。”
他頓了頓,語氣稍微正經了些:“不過,也別把這當什麽世外桃源。塔歪了,規則亂了,這些‘縫隙’也在變。保不齊哪天,就被哪股亂竄的規則流給衝垮了,或者被哪個餓瘋了的‘清道夫’嗅著味兒找上門。”
正說著,院角那口破水缸裏,水麵忽然無風自動,泛起一圈圈漣漪,映照出的卻不是院中的景象,而是一片扭曲的、充斥著暗紅色閃電的混沌虛空。
觀測者瞥了一眼,嘟囔道:“瞧,說啥來啥。‘血雷淵’那邊的規則又開始暴走了,震得我這兒都不安生。”他伸手對著水缸虛虛一按,那漣漪便緩緩平複下去。
言今看著這一幕,心中了然。這“漏簷齋”並非絕對安全,更像是一個在風暴眼中勉強維持平衡的孤舟。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他問。總不能一直躲在這裏。
觀測者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骨骼發出劈啪的輕響。“怎麽辦?先把你倆這身傷將養將養。尤其是你,小子,”他指著言今,“你那右臂,還有腦子裏那一團亂麻,不梳理清楚,下次再強行動用那‘歸墟’的皮毛,可就真回不來了。”
他走到言今麵前,蹲下身,盯著他那條焦黑萎縮的右臂,眼神變得有些嚴肅:“你這胳膊,是被最純粹的‘秩序’力量反噬燒毀的,尋常法子治不了。想讓它恢複點用處,要麽,找到‘生命織縷’那種能重塑存在的寶貝,要麽……”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著言今,“把你那點剛摸到門檻的‘歸墟’之力,練到能掌控自如,以‘虛無’滋養‘殘骸’,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言今看著自己廢掉的右臂,心中苦澀。生命織縷?聽都沒聽過。掌控歸墟之力?談何容易。
“至於你腦子裏那些東西……”觀測者指了指言今的額頭,“‘真實之垢’、‘錯誤線頭’、‘噪音’、‘餘燼’……亂七八糟燉成一鍋,沒把你撐爆算你命大。得想法子把它們理順了,就算不能如臂指使,至少別動不動就失控。”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言今知道,這每一步都難如登天。
觀測者說完,又恢複了那副懶散模樣,拎起他的紫砂小壺,溜溜達達往屋裏走:“屋裏有幾間空房,自己找地方歇著。吃的喝的,院裏那口井能打水,牆角瓦罐裏還有點米。我嘛,得去‘棋盤’上看看,剛才那局沒下過癮,找老白再殺幾盤……”
聲音漸遠,他人已消失在屋門內。
院子裏,隻剩下言今和重傷的老者,相對無言。
竹葉被風吹動,發出沙沙的輕響。破水缸裏,又映出了一片新的、不斷崩塌的星辰景象。
這暫時的安寧之下,是更深沉的未知與危機。
言今抬起左手,看著掌心那若隱若現的、與歸墟同源的微弱黑暗,又感受了一下腦海中那些混亂卻無比“真實”的記憶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