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一百一十六章: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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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水舀進壺裏,清淩淩的,映著簷角漏下的一點慘綠幽光。言今蹲著沒動,眼盯著石臼邊那幾個淺印子。苔蘚濕滑,印子邊緣泛著不自然的灰敗,像是被什麽醃臢東西漬過。方向,確鑿是往這漏簷齋深處去了。
    方才那灰袍人,明麵上是被齋主攆走了,暗地裏卻留了後手。這地界,果然沒那麽簡單。
    他不動聲色地舀滿了壺,拎著站起身。紫砂小壺在他左手裏沉甸甸的,右臂那赭紅色的新生筋肉卻隱隱發脹,裏頭那股沉甸甸的力量感,與這廢墟裏某種無處不在的、沉寂壓抑的氣息,生出些許微弱的呼應。他沒立刻往回走,隻側耳聽著。
    除了永無止境的滴水聲,深處似乎還藏著別的。一種極低沉的、幾不可聞的嗡鳴,像是地底深處有什麽東西在翻身,又像是無數人在極遠處竊竊私語,攪得人心頭發毛。
    他掂量了一下手裏的壺,又想起觀測者那看似隨意、卻總覺意有所指的話。這水,怕是沒那麽好打。
    順著腳印的方向,他往裏走了幾步。廊道愈發狹窄,頭頂的飛簷殘骸犬牙交錯,幾乎要將天光完全遮蔽。兩側的破敗門洞裏,黑黢黢的,偶爾能感到一絲極淡的、帶著審視意味的氣息掠過,又迅速隱去。住在這深處的,恐怕都不是什麽善茬。
    腳印斷斷續續,時而在濕苔上留下痕跡,時而又消失在碎磚爛瓦裏。那灰敗的氣息卻始終縈繞不去,像一條陰冷的蛇,在暗處引路。
    拐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了些。這是一處不大的天井,四麵都是傾頹的高牆,牆上爬滿了枯死的藤蔓,虯結著,像一張張幹癟的網。天井中央,竟孤零零立著一座小小的石亭,亭子也破敗了,頂蓋塌了一半,露出幾根黑漆漆的椽子。
    而石亭裏,赫然擺放著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半人高的陶甕,顏色黝黑,表麵布滿細密的、如同龜裂般的紋路,看著有些年頭了。甕口被一種暗黃色的、像是泥封的東西緊緊糊住。那低沉的嗡鳴聲,似乎就是從這甕裏傳出來的,離得近了,更覺心頭煩惡。
    言今停住腳步,離著石亭七八丈遠,不再靠近。右臂裏的悸動感愈發明顯,那“歸墟”的黑暗,似乎對這甕裏的東西,既有本能的排斥,又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渴望。
    腳印到這裏,就徹底消失了。
    他正凝神打量著那黑甕,忽然,眼角餘光瞥見天井一側高牆的陰影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不是活物的動,倒像是那影子本身,如水波般蕩漾開來。
    緊接著,一個同樣穿著灰袍、但身形更為瘦小佝僂的人影,如同鬼魅般,從牆角的陰影裏緩緩“浮”了出來。他手裏捧著一盞燈,燈盞是白骨雕成,裏麵跳動著一點豆大的、慘綠色的火苗。火光映照下,他那張隱藏在兜帽陰影裏的臉,比先前那個更加灰敗,裂紋更深,如同破碎的瓷俑。
    他沒看言今,而是徑直走向石亭,在那黑甕前停下。他將骨燈輕輕放在甕邊,然後伸出那雙幹枯得隻剩骨頭的手,開始以一種極其緩慢、帶著某種詭異韻律的動作,撫摸著甕身那些龜裂的紋路。
    隨著他的撫摸,甕身的紋路間,竟隱隱有灰光流動。那低沉的嗡鳴聲漸漸變了調,夾雜進了一些更加清晰、卻依舊無法分辨內容的絮語,像是無數亡魂在甕中哀嚎、低訴。
    “嗡……寂……歸……墟……”
    斷斷續續的音節,鑽進言今的耳朵。他心頭一震,這甕,果然與“歸墟”有關!這灰域的人,在此地搗鼓這東西,是想做什麽?
    那瘦小灰袍人撫摸了片刻,忽然停下動作,轉過頭,兜帽下的兩點灰光,越過七八丈的距離,直直落在言今身上,尤其是他那隻異變的右臂。
    “容器……”一個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從那兜帽下傳出,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冰冷,“還差一點……就差一點……”
    言今握緊了手中的茶壺,壺身的溫熱讓他保持著一絲清明。他沒說話,隻是冷冷地回望著對方。右臂裏那股力量在不安地躁動,仿佛受到了挑釁。
    瘦小灰袍人見他不動,也不急,又轉回頭,繼續撫摸那黑甕。這一次,他口中開始念念有詞,是一種言今完全聽不懂的、音節古怪的語言。隨著他的念誦,骨燈裏的慘綠火苗猛地躥高了幾分,將他的身影和那黑甕一同映照得如同鬼域幻景。
    甕身的灰光越來越盛,那些龜裂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如同血管般搏動著。甕中的絮語聲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不再是哀嚎,反而變成了一種帶著蠱惑意味的低吟,直往人腦子裏鑽。
    言今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晃動,那甕口的泥封,在他眼中仿佛變得透明起來,其下是無窮無盡的、旋轉的灰色漩渦,要將他整個心神都吸攝進去。右臂裏的“歸墟”黑暗躁動得更厲害了,竟隱隱有種要脫體而出、投向那甕中的趨勢!
    不好!
    他猛一咬舌尖,劇痛讓他瞬間清醒了幾分。不能待在這裏了!
    他當機立斷,不再猶豫,轉身就要沿著來路退回。
    然而,他剛一轉身,就發現退路不知何時已被堵住。
    兩個同樣穿著灰袍、眼神空洞、行動間帶著僵硬感的身影,如同兩截枯木,一左一右,無聲無息地立在了他來時的那條狹窄廊道入口,封住了他的去路。他們身上散發出的灰敗死寂之氣,比先前那兩人更濃。
    前有詭異黑甕與施法的灰袍人,後有堵截。
    言今的心沉了下去。他掂了掂左手的茶壺,又感受了一下右臂那蠢蠢欲動的、混雜著痛楚與蠻橫的力量。
    觀測者讓他來打水,隻怕早就料到了這一出。
    這漏簷齋的夜,還長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