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一百一十五章:齋主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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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灰煙散盡,地上隻餘兩道將幹未幹的濕痕。屋裏那股子陰濕的壓迫感,卻沒隨著灰袍人的後退而減輕,反倒像繃緊了的弓弦,凝滯得駭人。
    灰袍人佝僂的身影定在門簾邊,兜帽深掩,瞧不清神色,隻有那袍袖底下滴滴答答的濁水,落得更急了些。觀測者依舊安穩地坐著,指尖在紫砂小壺溫熱的壺身上輕輕打著圈,像是方才隻是潑水清了清地麵。
    漏簷齋的齋主,那老者,卻緩緩站起了身。他身形幹瘦,站起來似乎比坐著也高不了多少,可就在他直起腰板的刹那,這間破敗茶寮裏的空氣,陡然變得沉重起來。不再是灰域來客帶來的陰冷死寂,而是一種更深沉、更渾厚的,如同山嶽將傾未傾般的壓力。
    “灰域的手,”老者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砸在人心坎上,“伸得太長了。”
    他那隻渾濁的眼睛半眯著,另一隻星辰湮滅般的眼,卻亮得驚人,直直射向門邊的灰袍人。“漏簷齋立在這兒,有些年頭了。見過風,見過雨,見過不知死活想來立規矩的,也埋過不少。”他慢騰騰地從條凳後踱出來,油燈的光將他佝僂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斑駁的土牆上,扭曲晃動。
    “回去告訴你們主子,”老者停在灰袍人身前丈許之地,這個距離,不遠不近,卻帶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嚴,“漏簷齋,不歸他灰域管。這後生,”他側頭瞥了一眼牆角的言今,“既然進了我這門,是死是活,自有我的道理。輪不到外人來操心他身上沾了什麽,該去哪兒洗。”
    灰袍人兜帽下的陰影劇烈地波動了一下,那兩點灰光閃爍不定,似在權衡。半晌,那幹澀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齋主……是要與灰域為敵?”
    “為敵?”老者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嘴角扯出一個幹癟的弧度,露出幾顆發黃的牙,“我老頭子隻管這一畝三分地的清淨。誰要來攪和,那就是我的對頭。至於灰域……哼,你們那口‘沉灰之井’,還吞不下我這把老骨頭。”
    話音未落,老者那隻一直垂在身側的、枯瘦如雞爪的右手,忽然抬了起來,對著灰袍人身側那空無一物的空氣,虛虛一抓。
    沒有任何光華,也沒有勁風呼嘯。
    但灰袍人卻像是被無形的巨力猛地扼住了喉嚨,周身那寬大的灰袍“呼”地一下向內收緊,勒出底下幹瘦的骨架輪廓!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兜帽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向後掀開少許,露出小半張臉——那皮膚是死寂的灰白,布滿了細密的、如同幹涸河床般的裂紋,一雙眼睛沒有瞳孔,隻有兩團緩緩旋轉的、深不見底的灰色漩渦!
    他周身的空間,仿佛都隨著老者那一抓而微微扭曲、坍縮,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那滴滴答答的濁水瞬間止住,連他帶進來的那股子陰濕腐朽的氣息,都被強行壓製、排開。
    言今靠在牆上,看得心頭駭然。這漏簷齋的齋主,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像個等死的糟老頭子,沒想到一動起真格,竟是如此恐怖!這手段,絕非尋常言術,更像是直接撬動了周遭的“規則”本身!
    觀測者在一旁,依舊捧著茶壺,看得津津有味,還微微點了點頭,像是在品評。
    老者那隻星辰眼冷冷地盯著掙紮的灰袍人,枯瘦的五指緩緩收攏。
    灰袍人周身骨骼發出細微的爆響,那兩團灰色漩渦劇烈震蕩,仿佛隨時會潰散。他艱難地抬起那隻滲出過灰色液體的手,似乎還想做些什麽。
    “哼。”老者鼻腔裏哼出一聲冷氣,收攏的五指驟然一緊!
    “噗——”
    一聲悶響,像是濕透的麻袋被砸在地上。灰袍人周身那無形的束縛驟然消失,他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氣,軟軟地癱倒在地,兜帽徹底滑落,露出一張完全灰敗、布滿裂痕、毫無生氣的臉孔。那兩團灰色漩渦也黯淡下去,隻剩下兩點微弱的灰光。
    他掙紮著抬起頭,望向老者的眼神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懼。
    “滾。”老者收回手,仿佛隻是撣了撣衣袖上的灰,“留你一條命,是讓你回去傳話。再敢踏足漏簷齋,就把你這身灰皮,永遠留在這兒肥地。”
    灰袍人喉嚨裏咕噥了幾聲,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什麽也沒說出來。他用手臂支撐著地麵,試了幾次,才勉強爬起身,踉踉蹌蹌地退到門簾邊,深深地、帶著怨毒地看了屋內三人一眼,尤其是目光在言今那怪異的右臂上停留了一瞬,這才掀開簾子,歪斜著身子,消失在門外的昏暗裏。
    他一帶走,屋裏那令人窒息的沉重壓力才倏然一鬆。油燈的火苗恢複了正常的跳動。
    老者佝僂著背,慢慢踱回條凳邊坐下,拿起他那黑陶罐,繼續擦拭起來,仿佛剛才隻是趕走了一隻惱人的蒼蠅。
    觀測者笑了笑,拎起茶壺,走到土灶邊,將壺裏剩餘的水慢慢傾倒在灶膛的冷灰裏,發出“嗤”的一聲。“可惜了,一壺好水,沾了晦氣。”
    言今直到此刻,才緩緩吐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濁氣。後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方才那一瞬間的交鋒,雖短暫,卻比他之前在血雷淵裏淬骨,更讓他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這漏簷齋,這看似行將就木的齋主,還有那深不可測的觀測者……這水,太深了。
    “小子,”觀測者甩了甩空茶壺,轉向言今,“麻煩是你招來的,這壺,得你去打滿。”
    他指了指門外,“順著來路往回走,見到第一處滴水的簷角,下麵有個小水窪,水還幹淨。”
    言今愣了一下,看了看觀測者,又看了看仿佛已神遊天外的齋主。他沉默地站起身,接過那紫砂小壺,入手微溫。他沒多問,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廊道裏依舊昏暗,滴滴答答的漏雨聲重新變得清晰。言今依言往回走,右臂那沉甸甸的感覺依舊,走動間,與周遭的空氣似乎都產生了某種微弱的共鳴。
    他找到那處滴水的簷角,下方果然有個石臼,積著半窪清水,清澈見底,與這廢墟的破敗格格不入。他蹲下身,正要舀水,眼角的餘光卻瞥見,水窪旁潮濕的苔蘚上,印著幾個淺淺的、邊緣帶著細微灰敗痕跡的腳印。
    方向,卻不是朝著齋外,而是往這漏簷齋的更深處去了。
    言今舀水的手,微微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