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一百二十八章:老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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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家夥的話,像陰風似的往骨頭縫裏鑽。記憶?情感?在這遍地死白的骨堆裏,聽著比要錢要命還瘮人。言今沒吭聲,隻把右臂往回收了收,那被抽走一縷本源的虛弱感還在,裏頭剩下的那點歸墟底子,倒像是被這地方的死氣一激,又幽幽地醒轉過來,冰碴子似的貼著骨頭。
少年阿土(言今方才問出的名字)更是嚇得往後縮,把懷裏那“聖物”抱得死緊,像是怕被那老家夥一眼瞧了去。
“怎麽?舍不得?”老骨頭(他讓自己這麽稱呼)拄著那根大腿骨磨的拐,咧著嘴笑,露出黑洞洞的牙床,“放心,老頭子我做買賣,公道。一段無關痛癢的舊夢,換一條明路,劃算得很。”
他頓了頓,骨杖指向遠處那幾座高聳的、閃著微光的骸骨圖騰柱。“瞧見沒?那叫‘指路骸碑’,顏色不一樣,去的地界兒也不同。紅的往‘沸血沼澤’,綠的據說通著‘啞默林’,灰撲撲那個,是去‘舊城廢墟’的。可哪條路好走,哪條路是死胡同,哪條路藏著什麽東西,光看可看不出來。”
言今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昏黃的天光下,那幾座骸碑如同巨人的手指,沉默地戳在天地之間,透著股不祥。他收回目光,落在老骨頭那張橘皮似的臉上。“你要的記憶,怎麽取?”
“簡單。”老骨頭伸出雞爪般幹瘦的手,掌心托著一枚雞蛋大小、色澤渾濁、仿佛內部有霧氣流轉的珠子,“手按上來,心裏想著那段你想舍掉的玩意兒,它自己就進去了。放心,抽不走你的魂兒,就是一點……念想的影子。”
言今看著那珠子,沒動。他這輩子,稱得上“無關痛癢”的記憶,實在不多。哪一段拿出來,都連著筋帶著骨。
阿土卻忽然怯生生地開口:“俺……俺能用俺的換不?俺記得……記得村口老槐樹開花的樣子,可香了……”
老骨頭瞥了他一眼,嗤笑一聲:“娃娃,你那點花香,在這地界,屁用沒有。我要的,是夠‘分量’的。”他的目光又轉回言今身上,意有所指,“比如……某些‘沾了血’的,或者‘帶了煞’的。”
言今瞳孔微縮。這老東西,眼毒得很。
他沉默片刻,緩緩抬起左手(右臂依舊虛軟),按向了那枚霧氣珠子。與其交出那些沉甸甸的、與“信任”崩塌相關的碎片,不如……
他閉上眼,心神沉入一片灼熱與猩紅。那是血雷淵裏,雷煞淬骨時,血肉焦糊、魂靈都要被撕裂的極致痛苦。他刻意放大了那份純粹的、不摻雜任何雜念的痛楚,如同剝離一段壞死的神經,將其逼向掌心。
珠子微微一涼,內部渾濁的霧氣劇烈翻騰起來,隱隱透出一絲暗紅的電光,隨即又沉寂下去,珠子的顏色似乎更深了些。
老骨頭滿意地收回珠子,放在耳邊聽了聽,像是聆聽裏麵的哀嚎。“夠勁道!是條漢子受的罪。”他將珠子揣進懷裏,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
“現在,可以說了吧?”言今放下手,臉色有些蒼白,不僅是因那被抽走的痛苦記憶,更因這交易本身帶來的不適。
“當然,當然。”老骨頭用骨杖在地上劃拉起來,“去‘舊城廢墟’那條灰碑路,最近。但路上得經過一片‘噬憶蛆’的窩,那玩意兒專鑽人腦子,吃記憶,你們這剛被抽過‘念想’的,味兒淡,小心點倒也不難躲。關鍵是到了廢墟,別信裏頭任何會動的東西,尤其是那些看著像人的。”
他又指向綠碑。“‘啞默林’路遠,林子本身倒沒什麽大凶險,就是進去了不能出聲,一點動靜都不能有,否則……嘿嘿,林子裏那些‘靜默守衛’就會把你變成它們的一部分。你這小子,”他看了眼言今的右臂,“身上煞氣重,憋得住嗎?”
最後是紅碑。“‘沸血沼澤’,最近不太平。聽說裏頭來了個‘剝皮客’,專挑外來的下手,手法利落,喜好收藏……完整的皮囊。不過這條路,要是運氣好,能撈著點‘血晶’,那玩意兒對修補損傷,有點用處。”
他說完,拄著杖,眯眼瞅著言今:“三條路,利弊都在這兒了。怎麽選,看你們自己。”
言今看向阿土:“你想去哪?”
阿土茫然地搖了搖頭,抱緊了懷裏的“聖物”:“俺……俺不知道……俺就想找個安生地方……”
言今的目光再次掃過那三座骸碑。沸血沼澤的“血晶”或許對他受損的右臂有益,但風險太大;啞默林的限製太死;舊城廢墟聽起來詭譎,但老骨頭提示的“別信像人的”,反而像是一種反向的線索。
“走灰碑路。”言今做出了決定。
老骨頭一點也不意外,嘿嘿笑了兩聲:“有膽色。臨走了,送你句話,算是添頭——在廢墟裏,要是看見一口倒扣著的黑鐵鍾,千萬別碰,繞著走。”
說完,他不再多言,拄著骨杖,踢踢踏踏地,走向骨堆深處,身影很快被蒼白的骨丘淹沒。
言今收回目光,對阿土道:“走吧。”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那座灰撲撲的指路骸碑走去。腳下的骨粉“沙沙”作響,像是無數亡魂在低語。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方果然出現了一片異樣的區域。那裏的骨骸不再是蒼白色,而是呈現出一種病態的、半透明的灰色,並且扭曲纏繞,形成一個個類似蜂巢般的結構。空氣中飄蕩著一些極其細微的、如同灰塵般的灰色小蟲,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嗡嗡”聲。
這就是“噬憶蛆”了。
言今示意阿土屏住呼吸,放輕腳步,同時右臂那點歸墟的寒意微微散發開來,在兩人周身形成一層極淡的、生人勿近的屏障。那些灰色小蟲似乎對這氣息頗為忌憚,紛紛避讓開來。
兩人有驚無險地穿過了這片區域。回頭望去,那些灰色的蜂巢狀骨堆,在昏黃光線下,如同一片巨大的、腐爛的大腦。
前方,灰碑已然在望。碑身是由無數種細小生物的骨骸密密麻麻壘砌而成,散發著淡淡的、令人心神不寧的灰光。碑下,一條被踩得稍顯硬實的骨粉小徑,蜿蜒著通向遠方一片影影綽綽的、坍塌建築的輪廓。
舊城廢墟。
言今深吸了一口帶著骨塵的幹冷空氣,踏上了那條灰撲撲的小徑。
阿土緊緊跟在他身後,不時回頭張望,總覺得那無邊的骨堆裏,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們。
而在他看不到的、極高極遠的昏黃天幕之上,一點微不可察的陰影,正無聲無息地滑過,如同搜尋腐肉的禿鷲,投下的目光,冰冷而貪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