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一百三十五章:蓮舟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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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今像是沉在了一鍋溫吞吞的米粥裏,四周暖洋洋,軟乎乎,那剜心剔骨的疼,還有右臂裏頭空落落的虛,都給這暖乎氣兒一點點化開了。他費力地掀開眼皮,先瞅見的是頭頂一片素淨的、帶著淡淡檀香味的白色帳子頂,不是廟裏那吞人的黑,也不是沼澤那病態的紅。
他動了動,身子底下是硬中帶軟的木板,隨著某種輕微的搖晃,發出“咿呀”的輕響。他偏過頭,透過半卷的竹簾往外瞧,外頭是那片熟悉的、咕嘟冒泡的暗紅沼澤,隻是離得遠了,看著沒那麽瘮人。自己這是在……船上?
“醒了?”一個平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言今猛地轉頭,隻見那白衣僧人——血菩薩,正盤膝坐在不遠處的船板上,手裏依舊撚著那串烏木念珠,眉眼恬淡地看著他。阿土蜷在船艙另一頭,蓋著件素色的薄毯,呼吸均勻,臉色也好了不少,竟像是睡著了。
“是前輩救了在下?”言今掙紮著想坐起來,腹部的傷口卻傳來一陣牽扯的痛,讓他倒抽一口涼氣。
“莫動。”血菩薩抬手虛按,一股柔和的力道便托著言今,讓他緩緩靠坐在了艙壁上。“你傷勢不輕,煞氣入體,又損了本源,需好生將養。”
言今低頭看了看,腹部的傷口已被潔白的細布妥善包紮好,滲出的血跡很淡。他活動了一下右臂,那空落落的虛軟感還在,但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樣鑽心地疼,歸墟的寒氣也沉寂下去,不再躁動。他抱拳,啞聲道:“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血菩薩微微搖頭:“緣分使然,不必言謝。”他目光落在言今那異樣的右臂上,停頓片刻,“你這手臂,非比尋常。‘歸墟’之力,乃天地間至陰至暗之本源,尋常修士沾染一絲,便是神魂俱滅的下場。你竟能以其為骨,更融入了霸道酷烈的雷煞……怪哉,怪哉。”
言今心頭微動,這血菩薩眼力毒辣,似乎知道不少。“晚輩也是機緣巧合,被迫為之。”
“被迫?”血菩薩撚動念珠的手指頓了頓,抬眼看他,那悲憫的眼中似乎看透了什麽,“命運如絲,看似雜亂,實則皆有脈絡可循。你走到今日這一步,未必盡是偶然。”
他不再深究,轉而問道:“你們欲往何處?”
言今沉默了一下。觀測者隻說走出漏簷齋,巡夜人提過“路在前麵”,老骨頭指了三條道,如今沸血沼澤算是闖過來了,可前路茫茫。“晚輩……不知。”
血菩薩似乎並不意外,伸手指向前方沼澤的盡頭。那裏,隱約可見一片濃鬱的、仿佛化不開的墨綠色陰影,與沼澤的暗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是‘啞默林’。”血菩薩道,“林如其名,入者皆需守‘靜默’之規,否則,永墮無聲地獄。過了啞默林,或可見到‘回音穀’,那裏,或許是你們的一個去處。”
回音穀?言今記下了這個名字。
“前輩可知‘觀測者’與‘巡夜人’?”他忍不住問道。這兩個神秘強大的存在,像兩團迷霧,縈繞在他心頭。
血菩薩撚動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頓,那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許……凝重?
“觀測萬物,巡夜幽冥……”他低聲吟誦般說道,“皆是行走於規則邊緣的存在。你既與他們有了牽扯,便是踏入了更大的因果漩渦。福禍,難料。”
他不再多言,閉上雙眼,默默誦經。小小的舟船上,隻有木槳劃破水波的輕響,和他那低沉平和的誦經聲,在這汙穢的沼澤中,開辟出一方難得的淨土。
言今靠在艙壁上,看著血菩薩那恬靜的側影,心中卻波瀾起伏。觀測者看似隨意,卻步步引導;巡夜人冷漠強大,手段通天;如今又遇上這慈悲神秘的血菩薩……自己這條命,仿佛成了棋盤上的棋子,被一隻隻無形的手撥弄著。
他低頭,看著自己那赭紅色的、蘊含著毀滅與新生兩種極端力量的手臂。
歸墟……鑰匙?到底要打開什麽?
小舟平穩地行駛在暗紅的沼澤上,那些詭異的血蛇、藤蔓,似乎都對這葉小舟,或者說對舟上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偶爾有那不開眼的怪魚躍出水麵,尚未落下,便被一層無形的柔和白光輕輕推開,落入泥漿中,不敢再靠近。
不知過了多久,小舟輕輕一震,靠了岸。
前方,便是那片死寂的、墨綠色的啞默林。林中樹木高大異常,枝葉繁茂得幾乎不透光,顏色是一種沉鬱得近乎發黑的綠。林子的邊緣,立著一塊殘破的石碑,上麵用一種扭曲的、仿佛被強行扼住喉嚨的文字,刻著兩個大字:
啞默
僅僅是看著那兩個字,便讓人感到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仿佛連呼吸都要不由自主地放輕、放慢。
血菩薩站起身,對言今合十道:“前路凶險,貧僧隻能送二位至此。入林之後,切記,‘靜’是唯一的生路。無論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遭遇什麽,不可言,不可語,不可發出任何聲響。”
他又看了一眼言今的右臂,補充道:“你臂中之力,與這林子的‘靜’規則相衝,務必小心壓製,否則,恐生不測。”
言今鄭重地點了點頭,背起依舊昏睡的阿土,踏上了堅實的地麵。他轉身,對著血菩薩深深一揖:“前輩恩德,言今銘記。”
血菩薩微微頷首,不再多言,駕著小舟,緩緩調頭,駛回了那片暗紅的沼澤,身影很快被升騰的霧氣遮掩。
言今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氣,看向那片死寂的、仿佛巨獸張開大嘴等待獵物入口的墨綠色森林。
靜默之林。
他調整了一下呼吸,將周身氣息盡可能收斂,連右臂那點歸墟的寒意也死死壓住,然後,邁出了踏入林中的第一步。
腳步落在厚厚的、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落葉上,發出極其輕微的“沙沙”聲。
這聲音,在這絕對的寂靜裏,卻顯得異常刺耳。
